春末夏初,一场小雨过后,趁清凉朋友拉我去郊县的农场摘西红柿。他在农场种了一畦原生态西红柿,农场替他管理。每年,他都会送我一两箱,确实好吃,个个带沙,一如从前的西红柿。 他还在果园买了一棵梨树和一棵苹果树,每到收获季节,自家吃不了,便分送给亲戚朋友。那座农场的各种蔬菜和果木,大部分就是这样卖给了城里人。 不禁想起了已经作古的老友陈子如,他原本跟我讲好,要陪我去卫南洼挖野菜。同样的道理,野菜也是纯天然、众人喜爱的绿色植物。正如讲究时尚的现代人,却如醉如痴地热烈追捧原生态音乐一样。这是因为许多年来,人们已经厌烦了流行歌坛那些空泛、奢华与肤浅的作品。就像文学创作,能够给人带来阅读喜悦的,还得是有真内容、真性情的文字。 想起子如,有些伤感,却也勾起许多美好的回忆。他出版过一部散文集,我为其作序,并定名为《子如村歌》。每翻开他的书,都能带给我暖暖乡情、缕缕乡思。老话说“百里不同俗”,我的家乡距子如的老家卫南洼,也有百里之遥,许多风俗习惯却完全一样,这令人感动。 他能一口气说出十几种野菜的名字,说得出每一种野菜的吃法,最后,往往还要添上一句意味无穷的话:“吃起来很香。” 他小时候,曾因饥饿染上重病,开春后,全赖野菜得以活命,于是,种下了一生的野菜情结。每逢节假日,他便骑车到乡间的田埂、道边去挖野菜,夏天吃不完,处理好放到冬天吃。如今,旅游风又起,子如的这个习惯可称之为“野菜游”。 其实,哪一个在农村长大的人,没有“野菜情结”呢?马苋菜、苣荬菜、苦菜、碱蓬……鲜嫩的榆钱掺到棒子面里蒸窝头或贴饼子,那是美食。野菜是在正常年份贴补口粮不足的好东西,大洼,是农民取之不尽的菜园子。赶到荒年,野菜也难得能挖到了。 家乡的习俗是一种很强大的势力,它能培养人的习惯。而习惯就是活生生的金科玉律,会变作精神,成为本能。人永远不会忘记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故乡是每一个人终生的挂念,此生此世都会眷恋它、崇拜它。陈子如像一位梦中歌手,他的散文也如一首首清奇质朴的“村歌”,让生活在现代信息社会的人们,了解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农村。 比如品蝉,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知道此虫有几种,其鸣何意?入夏之初,麦收之始,虫儿们像商量好了一样,突然从田间阔野发出了第一声鸣叫:“咿呀咿呀……咿呀……”此后,便相互唱和,满天呼应。其声柔和婉转,清雅绵长,若情人细语,昼夜不停。此蝉体型娇小,全身披绛紫色花纹,于是,人们叫它“火知了”。其情如火,其声多情。 时值盛夏,天气大热,蝉鸣也变了。声音洪亮,节奏整齐,似一起呼叫:“伏热伏凉儿,伏热伏凉儿……”此蝉呈灰色,即人们通常所说的“知了”。其鸣唱不再有缠绵,显得昂扬而清冽。正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还有“寒蝉”,又称“秋蝉”。个头很大,通体漆黑,其鸣如声嘶力竭,单调而悲怆:“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禅客心应乱,愁人耳愿聋。” “心”上托了个“秋”,就是“愁”啊。秋蝉是在为自己悲鸣,很快,它就要结束自己的一生,进入生命的轮回…… 在陈子如的散文里,还描述了另一种令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情景:小贩在这个村子里吆喝,周围的几个村子里都能听得很真切。特别是晚上,那叫卖声搅动了乡村的静夜,又给乡村的夜晚增添了一种温馨与生气。 当年,来天津叫“下卫”,办完事一出卫就是大洼,让回家的人感到最亲切的,就是能清清楚楚听到乡村小贩的叫卖声。但分不出是从哪个村子传来的。可见,那个年代,小贩吆喝的穿透力,胜过今天的当红歌星。当然,跟那个时候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阻挡也有关系。那时的农村里,没有电视、广播等,除去天籁之音,野地间一片安静,声音自然也就传得远。 卖菜籽、花籽的叫卖声中带有花腔:“种菜喽,种花啦,自种自收吃得香,人面如花福满堂。有蜡梅,有玫瑰、芍药、茉莉、红海棠……” 卖药糖的脖子上挂个漂亮的玻璃匣子,嗓音甜而脆:“药糖,药糖,谁买药糖?薄荷清火,又酸又凉……” 劁猪的吆喝声,则像刀子一样,直来直去,干脆利索:“劁猪喔——劁猪!” 陈子如一旦讲起石磨的传奇、开苗的窍门、民间的绝技,便脸放红光,眯着眼,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讲述当中。一如他的散文,篇幅可长可短,立意可庄可谐,题材无所不包,不失真情,不失智慧,又自由舒张,汪洋恣肆,表现出一种与现实生活相契合的丰富感与幽默性。 一个朴茂而有趣的人,却天不假年,实在令人痛惜不已。信笔写来,一抒对他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