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山不长,望城海拔500多米的黑麋峰就是最高的山了。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据传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曾入山修道,故道家称此山为“洞阳山”,列入三十六洞天之二十四位。清同治《长沙县志》载:“其山云雾长封,翠光四滴。唐刘氏女栖此修真,石亭遗址尚存,周真人福亦于此修道,今有二仙遗像,祷而辄应。”如此仙山,不睹真容,岂不成憾事?于是,不顾淅淅沥沥的雨,出了日日喧嚣的城市,向黑麋峰驶去。 车于长湘公路上行进,离长沙19公里处,有巨石立于路旁,上刻楷书大字“黑麋峰”,老远就能看到。当地人称黑麋峰又叫迭石岭,名字来源于山中两块重叠的巨石,每块都有数万斤重,凭人的力量是无法使之重叠起来的,人们纷纷传说是神仙所为。这迭石也确有其神秘之处,两石之间有一条缝隙,竟可以通过一根扯直的麻线。而黑麋峰则是因古时山中生活着一种叫麋鹿的珍稀动物而得名,这种动物角似鹿而非鹿,面似马而非马,蹄似牛而非牛,尾似驴而非驴,俗称“四不像”。 进入地界行驶不远,有一座芝麻白玉石牌坊,牌额上刻着“黑麋峰森林公园”几个金色飘逸大字。一条水渠沿着进山的公路,其间的水波纹微漾,水坝上长满了大叶草,有的已经开始枯黄,有的还在茂盛地长,还有草叶的尖子伸展出来,在枯草的缝隙间探出头,没有丝毫羞惭的意味。 山雾层层叠叠地弥漫在山峰间,使山峰一座比一座朦胧,一座比一座薄而透亮。山峰间像有光从中冒出来,向天空扩散,并与远处的天融合在一起。雨水聚成小溪,从山上流下,有时在悬岩形成瀑布,水花飞溅,如珠帘玉箔垂挂;有时在草丛和乱石堆中穿行,如无数飞蛇游动,发出哗哗的声响;有时在平缓地带,清澈的溪水,静静流淌,溪边的花草摇曳多姿,石径随着溪流,或陡峭,或弯曲,或平坦,或宽阔,或窄狭。 整座大山被湿透的感觉是非常旖旎的,但我们只能在车上观景。从一条条岔道荡开去,就能看到雨中的青山坳,雨中的土砖屋,雨中的梯田。山里的荷开得晚,阔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荷田,连田墈也被叶子们遮掩不见。荷田的绿和山峦的绿已巧妙地被雨雾连接了,我们目测已分不清荷田是在哪一块地里消失的,而山峦又是在哪一块地里耸起的,只有旁边一座小山包上的芭茅花那么醒目。 山坳处,亦不时闪现出一栋栋的白房屋,零零星星,白屋坐落于苍翠林海中,格外耀眼。屋顶上刚冒出的青烟,很快就被雨打湿了,被风吹散了,雨中闻不到炊烟的气味,只有湿腻腻的青草、树木、空气的味道。雨雾笼罩中的竹海,墨绿、油亮,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姿态婀娜。雨水顺着竹叶落下,溅起粒粒水花,它们被大山快速地吸收,大山像海绵一样永无止境地大口大口吞咽着。 那群山掩映的白屋里住着的可是隐逸的贤士高人?我辈凡夫俗子,即使是小住数日,亦是人生的一大快事。遥想当年,唐代诗人刘长卿入此山寻幽访胜,路远山岖,远没有我们现在的路好走,亦没有机动车辆,还是不辞劳苦,可见诚意之深,探幽之兴浓,有诗记行:“旧日仙成处,荒林客到稀。白云将犬去,芳草任人归。空谷无行径,深山少落晖。桃园几家住,谁为扫荆扉。” 一路的小心,一路的惊喜,终于迎来一条直路展现在眼前。前行不久,崇山之顶,白云飘处,一个巨型的水库映入眼帘。黑麋峰有三座水库,一在山脚,称下水库,一在山腰,称中水库,一在山顶,称上水库,而山的腹部被凿穿一个巨洞,发电机在里面静谧地吟唱,周而复始地把下水库的水吸上来冲下去而调剂电量。我们看到的就是上水库,位于黑麋峰主峰的下面,由三座白色的大坝围拥而成,四周群峰相对,山峦堆翠,宛如一个巨大的山石盆景。在山风的吹拂下,水面上雾气蒸腾,跌宕起阵阵微澜。 车子终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山顶的开阔处,这时雨更大、风更急、天更暗。六七米外,全是“轻烟漠漠雨冥冥”的景象。整个黑麋峰恍若不在人间,而是从天而降,悬在半空,让人心惊肉跳。抬头望去,边上就是高大雄伟的黑麋古寺,我惶恐不安而不知深浅的心有了着落。 黑麋寺又名洞阳观,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寺庙大门两边浅灰色的麻石立面上镌刻着一副对联,左侧是“麋峰凌日月”,右侧是“古寺阅沧桑”,对联前面的两只石狮子静立于山门之处,据说已有四百多年了。步入寺中,便是大雄宝殿、弥勒佛殿和观音殿等,与其他寺院并无二异。寺中没有其他的香客和游人,显得十分寂静,只有梵音清脆入耳。香烛的亮光在幽暗的寺中飘忽不定,增添了丝丝静穆之气。 在洞阳观中夜宿,诗人的思绪是纷飞的,想到戏水的蛟龙与负载仙山的六只巨鳌,而此时星空高远寂寥;想到王羲之,想到“应写黄庭换白鹅”那样的典故,自然也想到李太白那样的高蹈之士,身着锦绣的宫袍赴水捉月,飞升到浩渺的云天里了;在那里可以吃到鲜美甜香的桃子吗?这当然是诗人的理想,现实是,在洞阳观,今天的黑麋寺一带,没有一株桃树。当然,这也没有必要较真,诗人吟哦的可是九天之外的事情。 然而诗人吟哦的洞阳观,也就是现在的黑麋寺,在当时还是道家的守真之处。据说,玄宗年间刚建时,这里为道观,乃道家圣地,唐代大书法家怀素写下了“神文圣武”“道高云深”两块匾额,悬于关圣殿中;另一位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书写了“道场”二字,刻于山崖之上,至今犹存;更早的吕洞宾在山中留下了他所书的“洞天福地”摩崖石刻。但到了明万历年间,改道为佛,成了一座寺院,但三进堂中仍分别祀奉着关圣帝君、周真人、观音大士、刘仙姑等神像。明正德皇帝朱厚照游黑麋山时,留下了“正德皇塔”古迹。这些年来我到过不少寺庙,但像这样由道而佛,佛道诸神聚集一堂并延续千年的寺庙还真没见过。 在黑麋寺不远处就是长沙天气雷达站,那如同一口大锅的微波天线,就耸立在山顶的最高处。古寺与雷达站之间似乎有什么默契,让人浮想联翩。从黑麋寺到雷达站要爬一道山坡,一面是葱绿的山谷,另一面丛生了不少的花花草草,有金鸡菊、一年蓬、木蓝、苎麻、胡枝子、白叶梅等等。 在峰顶的四周,还有七佛塔、藏经阁、仙姑庙等等,以及许多的奇石,如蛤蟆石、鲤鱼石、鞋子石、锣鼓石、润老石等等,不一而足。最著名的要数寿字石,一块大石头上刻了一个硕大的寿字,这字不知刻自何年,传说也是出自吕洞宾的手笔。当地有谚语云:“有人睡得寿字齐,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游人到此都要爬上去躺一会儿,躺过寿字石的人成千累万,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睡齐过,据说这寿字的大小是可以伸缩的。我想,这些沉寂山林历经千年的东西,一定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我无法一一去解读它们。 观察山中的植物和奇石,会觉得它们有一种神性的美,令人有膜拜的冲动,这种神性是自然赋予的灵动,有神性与巫性之美,有参不透的暗处的秘密。特别是当有云雾弥漫其间之时,这种神秘会接踵而至,你的身体仿佛被吸纳进了山体,成了山中的一部分。 该下山了。随行的张君邀我们到农家去呷茶,长沙人称喝茶为呷茶,亲切随意。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娭姆,正坐在屋檐下择着菜叶子,她热情地让我们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竹椅承了我的重量时,发出叽叽呀呀的叫唤声。门前的竹棚上几条大丝瓜正在原来长着花儿的地方悠然自得地微微晃动,支撑它们的瓜架子,好像在地里埋伏了几十年般苍老。空心菜地里的嫩叶子水灵灵,而辣椒树高出空心菜的身子,青色和红色的小辣椒挂满枝头。我走过去正想弯腰摘一个小辣椒时,却感受到身边有一种细微的声音,好像还有一道冷峻的眼光在窥视着我,待我猛一转头,正好与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对视,这对眼睛从瓜叶的间隙中探出来,抱有一种狐疑的神色,它的身子半遮于瓜叶中,露出一只紧抓住瓜棚竹枝的脚。我的侵入打扰了它的清静世界,这条与枝叶颜色接近的四脚蛇急匆匆地从另一端的枯枝上爬到这端的枯枝上,就是为了瞧瞧这个打扰它的人么?抑或是警告这个打扰它的人。 园子的前面是个大水塘,现在雨停了,塘面上偶尔泛起几圈的涟漪。一条长长的渔网不规则地沿塘边横插着,仅从水面冒出尺来高,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根竹棍支撑着它们。它们像一个个埋伏,静候着鱼儿落网。渔网残破东倒西歪,就像在水里呆了无数个世纪,它的主人去了哪里?它网住过鱼儿吗?是否网住过一条红鲤鱼,主人却心软地将它放走了?这些我尚未可知,时光早在某时某段静止了,我们都是过客。 鸟鸣从不远处的山坳传来,时长时短,时快时慢,像情歌对答。鸟鸣啾啾,虫儿唧唧,山里显得清寂幽远,我的心也空落落的。在这个绚烂而又湿冷的日子,似是把什么心爱之物遗失在老林深处了。 娭姆拿出一个像是从铜官窑出土的贴花褐釉陶罐,从罐中抓出一小撮茶叶放进玻璃杯中,杯底覆盖着厚实的芝麻和豆子,一小股沸水冲下去,杯子里顿时云雾升腾,茶叶缓缓地舒展身子,继而翩然起舞,继而又丰满充盈。呷茶吧,人在云中,云在茶里,山间一壶茶,品出兰花的幽香,喝出山泉的欢唱,闻到浆果的清醇。 回望云雾缭绕、落雨纷飞的黑麋峰,或温润、或洋溢、或缠绵,我已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那一抹淡淡的愁绪,那一丝恬静的喜悦,那一幕雨中的迷离,这已经足够了。唯一祈盼的是,何时还能看到黑麋鹿在峰峦间跳跃奔跑的身影,那才是真正的黑麋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