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是南海边的一种特有景观,所谓红树林,就是长在海水中的树。有灌木有乔木,常见品种:秋茄树、草海桐,桐花树、无瓣海桑,老鼠簕等等,高高低低,互为犄角。我仔细观察过,几乎所有品种都会开花。潮来,浑黄的水淹没了半截身子。潮退,则露出剑一样的呼吸根。这些根须一两尺长,坚硬,密密麻麻地拱卫着红树。它们在涨水时可以浮出水面,帮助主干呼吸。红树并非天生嗜咸,相反,即使在海水中,它所需要的和大地上的森林也没什么区别,不幸被上天弃于此地,必须夹缝中求生存,如同高山上石缝中的青松,有人夸赞其坚强英勇,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可以选择,谁会主动放弃水草丰美之地。它们一生都拼命要摆脱什么,却一代代都摆脱不了。 狂暴的台风到了这里,被红树林一挡,便如强弩之末。它们站在风浪的最前沿,最先感知生命的冷暖。正是这一片片挣扎的树林,涵养着伶仃洋的生机。除了浮在表面的小螃蟹和跳跳鱼,在树林的根基下面,生活着各种贝壳类生物,筛目贝、栉孔扇贝、糙鸟蛤、马蹄螺、凤螺等。仔细看海边的礁石上,印着一块一块斑驳的白点,铜钱大小,像无端落下来的鸟屎。那是贝壳的残骸。贝壳硬,石头也硬,天生抵触的两种物品,活生生融为一体。离得太近,天长日久,终于生发了爱情。在红树林成片的水域,角毛藻、半管藻、辐杆藻、三角藻、圆筛藻等浮游藻类,层层叠叠,附在淤泥上,触碰一下,柔软潮湿,近处看,就像小山一样。看似肮脏,但有了藻类,便有了新哲水蚤、波水蚤、真哲水蚤等浮游生物,它们又为各类鱼虾提供了食物。 整个红树林恰似一座座高楼大厦。在这林立的大厦上上下下,甚至地下室都有生命在活动。刘毅在《中国国家地理》上撰文谈到弹涂鱼:“它们在滩涂上不断掘穴、搅动泥沙,提升了土壤的通气量,促进了包括红树在内的滩涂植物的生长;它们取食底栖硅藻、小型动物及尸体,同时又是众多水鸟和蛇的盘中餐,是潮间带物质和能量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 其实,所有生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些或缺的,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在这个闭环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互相依偎着。即便是你吃我,我吃你,也是依偎着。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红树林则是地基,是引领者。 有一种海洋现象,名为鲸落。一条鲸鱼死了,坠入沉寂的、深深的大洋底部,成百上千种生物可以靠这具庞大的尸体存活。食肉者兴高采烈,食鳞者趋之若鹜,食腐骨者不紧不慢。百年时间,一代代繁衍生息。对那些短暂的生命来讲,这就是天生的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终有一天,所有的所有,彻底被大海消化掉,只剩蓝色的海水在荡漾。 一棵红树即一头鲸鱼,从头上的叶子,到树干、树根,每个缝隙里都有生命在蠕动。一片红树林,便成一个宇宙。人迹到处,砍伐,损毁,伤害,明着的,暗着的,随时到来。人类的手段越来越先进和强悍,那些弱小的动物、微生物,哪怕貌似强大的植物,均不堪一击。它们又是强悍的,与风浪对抗,与海水的咸对抗,互相之间也依存,也互有攻防,维持着另一种平衡,自保生命痕迹。 红树轰然倒塌之时,即是跟随红树生活的万物灭绝之日,如远古的恐龙时代。有些研究中说挖掘的化石中似有核废料痕迹,由此推测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更高级的生命。我对这种貌似无厘头的东西是有点相信的。那些高级生命互相争斗,终于同归于尽了。高山沉没,大海淹没了这一切。地球上一片死寂。终于有一天,一个单体细胞开始耸动,生命重新开始。鱼变鸟,鸟变猿,猿变人,古人变今人……我们这一拨人类,其实只是宇宙轮回中的一瞬。星球就是要赋予生命以贪婪,当星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让贪婪爆发,或瘟疫,或战争,让他们自我毁灭。更也许,这个星球上如此这般的轮回不是第一次。此刻的人类,包括我,只是本轮轮回中的一分子。而这个小小的星球,亦不过微尘一粒,暗黑的宇宙,貌似死寂的太空中,有无数这样的星球,无数这样的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