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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峰

时间:2023-05-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贾志红 点击:

我到达四姑娘山脚下的日隆镇的时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四点多钟。位于小金县的日隆镇,就像一个登山的大本营。当地农民都身穿冲锋衣,脚蹬登山鞋。我背着登山包往街上一站,几个当地人立刻围过来,热心地推荐登山向导和马匹,甚至还有一匹颜色纯白的马“嘚嘚嘚”地走过来拱拱我的包,像是自荐。

我还是去登山学校联系了向导,总觉得这样更可靠些,向导负责联络马夫和马匹。安顿好了以后,我在街上闲逛,采购进山的食品。细细地打量日隆镇,这个依托登山而兴旺起来的小镇,家庭宾馆鳞次栉比,饭店商店热闹非凡。在街上常能见到揉腰捶腿,刚从某某峰下来的疲惫又夸张的旅行者和牵着马、身穿户外服饰的老乡。

像我到过的川西的许多地方一样,这里的人家也酷爱养花,窗台下、阳台上姹紫嫣红。高原上纯净的空气,充足的光照让这些花朵分外灿烂。有时,路边闪出一座很破旧的土房,疑似无人居住,然而,突然地,就会看到那破败的土墙上闪出一些鲜艳的颜色,于是,整个房子就重生了一般,活脱脱地充满了生气。走着走着,我在一处花枝摇曳的窗前驻足许久,忽然就记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二战期间德国占领下的法国,人们生活在精神极度恐怖、物质严重匮乏之下,一位战地记者走进一户居民极其简陋的家,破旧的房屋,惶恐的面孔,所有的一切都灰暗、压抑。然而,他看到了一束花,在废墟般的房屋里,在残破的桌子上,一束花被主人照料得很好,它开得镇定,也开得旁若无人。没有语言,没有询问,没有说明,记者得出一个结论:法国人民必胜。我站在那个花枝招展的窗前,突然想到这些似乎和登山毫无关系的问题。

第二天,我们从海子沟盘山而上。四姑娘山巍峨耸立。四座山峰,从大峰至幺妹峰,依次排开,由易而难。幺妹峰至今还无人登顶,只有少数的几个老乡登上过它的卫峰。海拔5025米的大峰,是四座姊妹峰中唯一不用办理登山证就允许攀登的雪峰,但政府要求必须有注册登记的向导引路,必须备案。

阿辉是我的向导,他二十三岁,他将带领我攀登四姑娘山大峰。初见阿辉,如果不是他黝黑的高原皮肤,我绝对会以为他是一个时尚的都市青年。很干净,没有一般山民的邋遢。穿着很地道的户外服装,一副很酷的墨镜,挡住了他略显羞涩的眼睛。

马夫老刘,一个有丰富经验的中年人。一匹枣红色的马,驮着我们三个人的三个登山包。此外,马夫老刘的狗——黑狼也是这支队伍的成员。它极通人性,通体黑亮的毛发,黑豆一样滴溜溜的眼睛。用湿润的鼻子轻轻地嗅了嗅,就把我纳入了它的保护范围。这只非同一般的狗,跟随它的主人上过四姑娘山二峰、三峰和尖子山,上大峰更是如履平地。上山时它是开路先锋,人冲击顶峰时它看护营地,下山时,它是一个称职的收队。

三人、一马和一狗走在海子沟的山脊上,牧草开始发黄,与它碧绿的时候相比,发黄的草使人觉得柔软和温暖,带着谷物成熟的气味。空气透彻,云朵游移,而太阳像个慵懒的家伙,和山坡上的牦牛与羊群一样对如此静美的秋天显得漫不经心。

那个秋日,是我见过的最幽美最静谧的秋日,天空淡远,雪峰峭立,牧草轻舞,白云悠悠。因为贪恋这样的美景,我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阿辉很有耐心地等我,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神态就像一个很乖的大男孩儿。他等我的时候,总是用躺着的姿势,就那么顺势一躺,好像山坡是一张大床。阿辉躺在海子沟的山坡上,秋日里的川西高原,明艳的阳光,照在他青春黝黑的脸庞上。微黄的草地如一块柔软的毯子,在他瘦削却又不失强壮的身子下,泛着温暖的光泽。牦牛或羊在他身旁悠闲地啃着草,一朵一朵的白云,在他头顶游走。我总是觉得这是一个梦境,因而时时驻足发呆,阿辉不声不响,只是冲我一笑,牙齿洁白,笑容和善。老刘和枣红马走在最前面,他们常常在我的视线中远成两个点,黑狼前前后后地跑,它顾及着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成员,像个忙忙碌碌的、操心的总管。

山路蜿蜒,时而山脊,时而谷底。有时四位妖娆的姑娘仿佛就近在咫尺,我能够细细端详四座姊妹峰的容颜:大姑娘和善,敦厚得失去了棱角;二姑娘凌厉,瘦骨嶙嶙的陡峭;三姑娘俊俏,风情万种充满诱惑;四姑娘孤傲,总是扯片云遮住脸,拒人千里。我几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冰雪气息,感觉登上峰顶不过是须臾的功夫,但是转过几个弯路之后,它们立刻又会远得遥不可及,好像纵然使尽浑身的力气,也无法到达。

午后,晴空万里的天又像小孩儿的脸一样说变就变,雾岚顿起,阴云密布。好在阿辉就在不远的地方时前时后地等着,黑狼也不离不弃,我便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多停下来喘息了几次。我到达海拔4700米的营地时,老刘已经在风雪交加中扎好了帐篷,正支起炉子准备做饭。但是风雪太大了,几乎要封锁我们的呼吸,哪里做得成饭?老刘找到了一块避风的大石头,煮了几包方便面,每人草草地吃了几口面,然后,钻进各自的帐篷里休息了。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毕竟才是下午五点多钟,如果天气晴好,此时应是落霞满天的时候。帐外的风雪却一阵紧似一阵,雪粒抽打着帐篷的声音和狂风的呼叫此起彼伏。阿辉说这样的天气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适于登顶的好天气。

凌晨4点钟,阿辉叫醒了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们俩开始轻装登顶。老刘带着黑狼看管营地。一切都像预料的那样顺利,夜空中繁星满天,风平浪静,我内心却因激动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刺激。阿辉略显沉重,不像在海子沟那般轻松。在及膝深的雪里,他站稳脚,摘下墨镜,看天色,看云的态势,有时还念念有词。我想这个年轻的向导,在关键的时刻,大约在念叨师傅的教诲吧。几年的向导生涯,他的经验或许还不够丰富。但我知道,若是有一丝一毫暴风雪的迹象,他会断然阻止攀登。

那一天是一个多么适宜登山的凌晨啊,阿辉说,这是他从业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一天。很快我们就上到了海拔4800米处,雪线以上的山峰是没有黑暗的,透着白亮。缺乏阳光的照射,雪在黑夜里没有刺眼的光芒。走在松软的雪地里,周围的群峰在晨曦中渐渐矮下去,而大片大片的云朵渐次升起,初始是洁白的,如白雪腾空,慢慢地,云朵由纯白渐渐粉红、又缓缓发紫,那是太阳这个君王即将喷薄而出的前奏,紧接着,一轮红日蹦了出来,它一出世,便咄咄逼人地射出万丈光芒,和雪光交相呼应,只霎那的功夫就叫人无法正视。

登顶毫无悬念,毕竟大峰是四姑娘山四座姊妹峰中最容易攀登的,我站在海拔5025米的峰顶,欢呼声像预先设计好的仪式一般似乎顺理成章,但是,当我像个疯狂的孩子打算用嗓子和肢体庆祝这一时点的时候,阿辉制止了我,他把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不仅如此,他还非常果断地说:只允许在山顶停半个小时,然后,下撤。这个大男孩无比深沉地倚坐在玛尼堆旁,目光悠远,神情肃穆。

半个小时,对于迢迢而来的我显然是不够的。站在大姑娘山峰顶,遥望二峰三峰和幺妹峰,它们的每一条筋骨都清晰可见,甚至能听见他们均匀的呼吸,感受它们跳动的脉搏。山永远在那里巍然不动,它的魂魄却是灵动的,悠悠然地钻进无数人的梦境,诱惑着人类跨越的欲望,或因难以跨越而生发的痛楚的遥望。我惊诧于高高在上的云朵竟然唾手可得,而险峻的群峰如奴仆般匍匐于脚下。我陶醉于视觉、听觉带来的刺激,沉浸于成功登顶的胜利、喜悦和狂妄中,甚至肢体的极度疲倦也给我带来快感,我妄想尽量长时间地延续这来之不易的峰巅之上的感觉。

更为重要的是,登上大峰峰顶的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当然这不是巧合,而是我谋划已久。四十岁,差不多是人生的初秋了。5025米,是四十年中我徒步攀登的最高峰。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数字在这个秋天交汇,像经线和纬线,我为它们选择了一个交汇的时点,我把它们牵在了一起,过了这个时点,它们将永诀。站在峰顶,人生的意义以及岁月的长河这些形而上的概念涌入我的脑海,我几乎要对着雪山发表一番生日感言了,而群峰之上的膨胀感或许正是这个时刻不可缺少的背景。

所以,半个小时怎么够?但是,阿辉,看似稚嫩的小伙子,却大手一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半小时后,必须下撤。”这个毛头小伙子哪里明白我内心的思绪和起伏,但是在雪山上,向导具有绝对的权威,我不得不服从,不过我在心里还是把我的生日感言默诵了一遍。下山时,他又恢复了一个大孩子的调皮,像弥补过错一样拉着我的手,在雪地上教我滑雪,还顽皮地和我扔雪球玩儿。我也回到了正常状态,顿觉自己渺小如雪山上的一粒雪籽。

那一天的好天气一直持续到我将要离开海子沟的时候。坐在山坡上小憩,午后的阳光更加温煦,黑狼偎依在我怀里,它对我就像我对海子沟一般恋恋不舍。马夫老刘说黑狼是一条公狗,它喜欢女人。阿辉躺在草地上,用帽子盖住眼睛,嘴里叼着一根牧草。我问阿辉,像个蹩脚的记者采访一位当事人:“你觉得住在这里幸福么?”阿辉并不配合记者,他不夸赞他的家乡,他吐掉牧草,用一种神往的语气说:“等我挣了钱,我要去丽江,和我的女朋友一起住在丽江。”

黑狼吠了一声,它大概也赞同阿辉的想法吧。风景在别处,从来如此。

蹩脚的记者没有放过阿辉,又问了严肃的问题:“为什么不允许我在峰顶欢呼?为什么只让我在峰顶待半个小时?”年轻的高山向导阿辉说,这是师傅教给他的。

师傅说,人在顶峰的时候应该保持安静和镇定,不然的话,引发雪崩可就危险了。

师傅还说,人在高地待半小时以后就有可能出现幻觉,然后将失去方向。

我突然怀疑阿辉的师傅是一位哲学家,他藏在大山深处。

贾志红,女,笔名楚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驻校作家。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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