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来到了河北阜平。出了高铁站,便一路向山中行去。此时山外已能感觉到隐隐春暖,山里的冬意却还正浓。迎面而来的山峦如骨架般赤裸着,尽显雄浑苍劲之气。不经意间还会看到大片小片的白,无疑是雪的印迹,把周边的山体映衬得越发沉着。进入视野的景象,每一帧都如画。 我爱看雪山。素日里想要看雪山,就只有到新疆、西藏、云南这些高海拔的地方去。不过,若是在这时节,平原的山上还存着雪,也算是能应上雪山的名头吧。至于为什么爱看雪山,我也琢磨过。终于想清楚且被强烈震撼的那次,是在喀什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上。座位挨着窗,便一直在赏景。忽觉前方的白云有些异样起来。好像白得不那么亮,有些阴,有些沉。而且,还不飘,不移,不动,很笃定,很密实。心里诧异起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线白云,近了,近了,又近了,终于看了个清楚:是一条整整齐齐的雪线。 原来不是白云,而是雪山。而此时再去看大地,才更明白了雪山的高,才更明白了这一个阶梯一个阶梯铺垫到雪山的高是怎样一种奇迹: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烟四起。人烟之外,有广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缓缓上升的坡,逐渐站立起来的山,再然后,一层层,山越来越深高起来,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此时也突然悟出:雪山多么不容易。在这人间,能始终保持住一片洁白,有多么不容易。 无比敬畏,无比臣服。还因此写了篇小文来畅快地抒情了一把:“……亲爱的雪山啊。骄傲的、安静的、纯美的雪山啊,请原谅我所有的黑暗、丑陋和污浊,请原谅我一切的不好和不妥,请原谅我。我向往如你一样骄傲的、安静的、纯美的人生。但是,一时间,我还做不到。或许,我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你,在人间,始终都在。我知道。你离我不远,我知道。我会一直一直靠近你,我知道。” 这里的雪山自然是拟人的。在生活中确实也偶尔能碰到如雪山一样的人,亦如奇迹。而在阜平的日子里则让我确认,邓小岚就是这样的人。 在阜平,几乎遇见的每个人,都会说起邓小岚,故事的脉络大体一致:马兰村是《晋察冀日报》报社所在地——《晋察冀日报》是《人民日报》的前身,邓拓时任报社社长兼总编,他就是邓小岚的父亲——邓拓写《燕山夜话》时用的笔名“马南邨”正是马兰村的谐音。1943年冬,邓小岚出生于阜平县易家庄村,后转到马兰村。因为战时迁移不定,邓拓夫妇便将邓小岚寄养在距马兰村最近的麻棚村村长陈守元夫妇家整整三年,一直到抗战胜利她才回到父母身边。 这几年的时光对于一个孩子的影响,或许要用漫长的一生呈现。多年以后,母亲丁一岚送给邓小岚一枚图章,刻着四个字:马兰后人。后人——这是血脉之源的至亲认证。而在邓小岚心里,马兰村一定就意味着故乡。即便跟着父母生活在北京,她也会不时回村看看。让她重又在马兰村扎下根的时间节点是2003年清明节,她照例回村为烈士扫墓,马兰小学的孩子们也参加了纪念仪式。活动结束后,她提议让这些孩子唱首歌,孩子们都说不会。孩子们羞涩可爱的笑脸刺痛了邓小岚的心。此时的马兰村,温饱虽已解决,却仍显清贫困顿。孩子们虽也有学上,但艺术教育还是奢侈的词。她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没有歌声的童年是苍白的。”不久,退休的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份特别的新工作:创建了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给孩子们开展音乐教学。这之后的事就更为众所周知:她为村里翻新学校、置办乐器,还有修路种树、改建水冲式厕所……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她都待在村里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乘着音乐的翅膀,孩子们翱翔到了大山外的世界。2008年10月,邓小岚带着他们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了小型音乐会。2010年8月,他们又受邀到北京参加全国优秀特长生选拔赛开幕式演出。在历练中,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羽翼渐丰,声名日盛,终于在2022年2月北京冬奥会的开幕式上抵达了举世瞩目的高光时刻:孩子们用希腊语唱响了《奥林匹克颂》。 彼时谁也没有预料到,一个多月后的3月21日,他们亲爱的邓老师因突发脑血栓医治无效在北京天坛医院平静离世,享年79岁。 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她显然又从未离开。不在的,只是她的肉身。她当然还活着。在人们有声的讲述中,她一次次地被复活着。在事物沉默的讲述中,她也一次次地被复活着。 在赫赫有名的马兰小学音乐教室,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表演台,台阶立面的装饰是黑白琴键。墙角铺着一张寻常的木床,床上放着手风琴,还有小提琴——小提琴是邓小岚最喜欢的乐器。校长说,邓老师累了就会躺在这张床上歇会儿。教室里还贴着冬奥组委给孩子们拍的海报照,都是单人单张,很用心。正是八九岁、十来岁的年纪,孩子们一多半正在换牙,笑起来牙龈上都有着可爱的豁口。他们的明亮笑容和“一起向未来”的宣传语叠排在一起,相映生辉。 站在校门口转头向右前方望,铁贯山仿佛近在咫尺。突然想起在阜平八一学校,刘凯校长让我听马兰花合唱团的孩子们唱歌,唱的是无伴奏的《马兰歌谣》: 胭脂河水长 从那天上来 要问去何方 宁静的村庄 宁静的村庄 沐浴着阳光 唱起这歌谣 铁贯山笑了 马兰,早安 天空,蔚蓝 阳光,洒着 泉水,欢唱 …… 孩子们的身体晃动着,如春天小小的树。 马兰村也成了邓小岚最终的安息之地,这简直是必然的。她被安葬于《晋察冀日报》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七位先烈身旁,据说是一个静谧秀美的山谷。我在资料图片上看见了她的墓碑,碑上有一把小提琴。清明时节,村民和孩子们会去给她上坟,素日路过的时候,也会摘些时令花草放在墓前。有时候孩子们实在想念她了,还会爬到山上朝着天空和远方高喊一声:邓老师,我们想你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灵魂,谁会不想念呢? 在马兰村里漫步时,看到了很多新,也看到了很多旧。路是新的,主干道名字却叫“报社路”,这是用新路镌刻旧事。民居是新的,石磙石碾子却是旧的。还有些老房子一看就是作为样本精心保留的。村中最高的房子是邓小岚建的,人们都称它“音乐城堡”。就在半山坡上,远远瞧着,越发显得高。房子最高的那间起着尖尖的顶,色调湛蓝湛蓝的,像是一块永远晴朗的天。 “音乐城堡”旁边还依着条小溪,溪水会流到胭脂河里去吗?转头再去看铁贯山,山上隐隐可见点点洁白,是雪。待到雪融后,雪水又会流到哪里去呢?应该也会流到胭脂河里吧?胭脂河水会因此而绵绵无尽。我仿佛听见了胭脂河水的波声如琴,在山间温柔回荡。所谓的山高水长,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作者简介: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作品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