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梦,游船泊于夜江,见白鹭群飞,回归江湾。场面十分壮观,犹如唐代诗人张说《深渡驿》所描摹的场面:“旅泊青山夜,荒庭白露秋。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于是,与诗友们一起眺望、赞叹,举杯吟哦,甚欢。梦醒之后,久久不能摆脱那种氛围。少顷,得诗两行,匆匆记之:雾外江山雨外船,江声起处白鹭还。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日里所思何人?自然是那些故去有年的诗友。那日,我们一群诗人乘坐一艘中型游船,船很宽阔,外观是乌篷船的风格,内部设施却现代。船顺流而下,一路好山好水,傍晚时分在一处宽阔灿亮的水湾泊了下来。水湾周遭是连片的红树林,在夕阳的衬托下显出梦幻般的境界。明月在天,星群散淡而悠远。浅墨色的群山环绕于此,像一道道屏障,江与山互映着,似吴冠中笔下的《山居图》。南国的气象总是有些魔幻。霎时,雨云从山根速速升起,西边天空忽地被黑黝黝的雨势吞没。水雾弥漫,灰蒙蒙一片。而我们的船,和这一处江山,依然在阳光下,这使我想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句诗来。此刻,由于上游落雨、下游涨水,江声也起起伏伏地大起来,水流湍急,浪花推着浪花。同时,空中也掀起了白色浪花,那是回归江湾的白鹭汇集到红树林里来了。鹭群之多,让我们惊叹不已。可以说,每一棵树上都落满了白鹭。啊,这些自然界的白色精灵,它们的回归使这一处江山充满生机与诗意。正是:“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江面上也有夜游的船只,星星点点地在移动。我们的游船备有酒席,很是丰盛。江水微凉,诗友们相互提醒着加衣。受凉的白鹭们也发出低沉的叫鸣声,南归的雁群也在夜的江空中叫着速速飞过,那声音听来有些苍凉。这引起上海老诗人黎焕颐的共鸣,他忽地站起来,将酒杯举向高空,以他苍凉低沉的嗓音高声朗诵李白的诗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而后将杯酒抛向天空。两行老泪,从他的脸颊上滴落下来。这使大家有些愕然,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如斯深沉的悲凉之情?老诗人牛汉站起来,为缓和些许沉闷的气氛,他建议我们不仅要为秋雁送行,也应该为安然晚归的白鹭干上一杯。这时,诗人卲燕祥、白桦、雷抒雁、韩作荣、王燕生、李小雨、傅天琳等纷纷响应,都将酒杯高高举起,气氛庄严,也有点悲凉。星垂江野阔,鱼跃浪花急。夜深了。 月光下,酣睡的鹭群,朦胧如银色光点,犹如梦境。我想,它们的梦境也一定与酒香有关,与一群诗人有关。白鹭与诗家,历来是有缘分的。唐人杜甫就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千古佳句。现在,我们在白鹭的家园泊靠野水,举杯畅饮,与它们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段时空错位的现实?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我想起一段切切实实的往事:那是同一个时节的江南,我们一群诗人到贵州采风。车到茅台镇的时候,主人先带我们去了习酒厂。习酒厂的环境极其幽雅,有山有水,水为赤水。主人说:“你们是贵客,远道而来,请先品一品我们的美酒……”我不擅饮酒,对酒的品质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觉习酒好喝,绵柔醇厚,只饮一小杯便有了醉意。晚饭后,到水边散步,就见一群又一群白鹭正飞回赤水边。水边的树木苍翠一片,正是它们的栖身处。夕阳下的鹭群,同样发出银色的光芒,像一树树梨花盛开在那里。 往事的桥段在脑海中交错出现。中国作协在20世纪70年代组织过一个作家采风团,召集人是诗人李季。那时,他着一身石油工人装,风趣又亲切。他组织我们去东北重工业基地参观访问,那天参观完鞍钢集团,我们来到鞍山的千山风景区游览。登山途中,诗人艾青老走不动了,坐下来休息,让我陪着他。这时,一群又一群的白色鸟群飞落在眼前的高树林,白茫茫一片。艾青老见了说:“哟,千山梨花十月开,是来迎客的呢。”我说,艾老,那是白鹭,不是梨花,而且梨花也不是这个季节开的。他笑了,说:“可我的形象思维就是这么认为,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我也会心地笑了。 思绪回到习酒厂。那天的夜色很美也很恬静。我和诗人雷抒雁全无睡意,沿着湍急的赤水缓步而行。其间,抒雁突然止步,问我:“你觉得白鹭们现在做什么梦呢?”我思考片刻答道:“酒,一定是酒。因这赤水酒香满溢,白鹭掠于水面,定是沉醉。”抒雁停顿片刻,说:“但愿它们的梦中没有枪声。不过,酒是可以忘忧的。”我心想,他是诗人,可酒香并没有冲掉他心中的忧思,《小草在歌唱》依然使他清醒着。赤水幽幽地流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是历史的回响吗? 此刻,倒是应该去琢磨:诗歌、白鹭、酒,究竟有无必然的内在联系?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真正的诗歌不会沉湎于酒色酒香,它该有白鹭的纯净秉性和驾驭风云的志向。“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似乎,李白总是在醉态中度日,其实不然,他一直是醒着的。醉,只是表象。如果他真是醉汉一条,能为南去的大雁忧心,能登上高楼大声吟哦“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吗? 此刻,“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