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东河 很多年了,内心渴望着一种相遇。 我渴望在喧嚣的世界,寻找灵魂的安定,在繁忙的都市,相遇陶然自得的梦境。这种想法,大概率是无奈的“奢望”。日复一日,我们都奔忙在生活的前沿,拖着疲惫的肉身,像紧张的发条,跑动的机器,在高楼大厦与拥挤的街道上,忙着占领与获得,忙于任务和指示,直到深夜在斗室惊醒,焦躁的无法入眠,才怅然若失,暗自悔恨。 漫步是一种修行。金秋的下午,花费整整半天,在古镇里的小村漫步,感受不一样的江南古镇,这对我来说,是如此新鲜,又如此奢侈。金庭有诸多城乡接合部特点,出租车不多,饭店也不多,街道干净,虽也有别墅,但小镇整体安静祥和,有着淳朴的风貌。1987年,金庭、堂里、石公三乡合并,成立了西山镇,后改名为金庭。太湖大桥通车前,金庭镇有158自然村,44个行政村,后来经过多次整改有了11个行政村,1个社区。2003年成立的东河社区,将东河村、劳家桥、五村头、金泽村等合并。 我住在镇上的太湖之心民宿,就在东河村旁边。老板李大姐很热心,笑着对我说,西山的美,不仅在风景区,也在不起眼的小村落,你有空一定要多走走看看,那里没那么多游客,保持了更多西山味道,那是一种真正的“慢生活”哩。 每天早上,我都要在民宿四周走走,能看到后面一个连着一个村子的,都是青石板路。清晨时,石板都带着点湿漉漉的,滑腻的露水,不知通向哪一个历史的迷宫。那天中午,太阳正暖,吃完午饭,不知为何,溜达着就走入村子深处。也想起了李大姐的那番话。从东河走进,过了小桥,到了五村头。和明月湾这样大型旅游点不同,它们足够安静,没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没有穿梭如织的村民,甚至动物也很少。村里太安静了,狗叫声也变得稀少,如同清水滴下两滴蜜,“倏”地就逃得无影无踪。年老的村民,还有些生活在这里,年轻的后辈们,很多在镇上住进了商品房,有点钱的,在不远处盖了小楼。村里住的人少了,也就静了,时间就在此定格,仿佛掀开了历史的面纱,把那些悠悠流传的纹理形态,展现给我们这些外人。当阳光照射在小村,时间瞬间凝固,将几百年前和现在重叠。我顺着这里走入,嗅着历史的味道,就走了西山生态岛内部的世界。 砖墟之梦 我在青石板上踏步,旅游鞋发出微小声响,仿佛惊到了树上的虫,它缩进了果树里,继续它的美梦。村里青石板小路,纵横交错,蜿蜒不定,好似熟睡的青蛇。沿路是高高低低的民房,其中也有不少古代民居,有的已颓圮倒塌,长满了野草。每一条小路,都似乎会不期而遇一栋贴着“危房”标志的古建。那不时出现的,剥落的青石墙,破败的小院,仿佛还在诉说着一种沧桑的历史感。一条寂寞的黑花村狗,耷拉着耳朵,温顺而又渴望地跟着我,一路沉默地走来,见我不肯回顾,才恋恋不舍地停下。 我慢慢走着,脚下石板的“硬”和“滑”,并没有什么不适感,反而有着一点触摸到历史积淀的幸福。心和身体都是放松的,好似泡在阳光里的白菜,有着微微的甜味。我逐一拍打着那些旧房子,凭借着一点点古建知识,通过观察砖石的压叠方式,房门的建筑风格,暗自判断着它们的年份。这些老房子,大部分建筑于明清时期,如今有数百年的历史,虽然是古建,但又是普通的,没有多少文物价值。这里又不是大的旅游点,村里的经济能力有限,就任凭它们衰败下去,变成一座座无人居住的废墟。一座废墟连着一座废墟,而废墟之上,又是一片片绿意的野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废墟的间隔,也有着崭新的民宿和三层小楼,也许正是在这新与旧的交织融合之中,可以看到盛衰枯荣的交替,感悟人生无常的道理,放下诸多欲望与执念,在物我合一之中,找到内心的安宁和力量。 在一座砖墟前,我停住。听路过村民介绍,这也是一座乾隆年间盖起的民房,如今已完全倒塌。我捡起一块青砖,它只剩下了一半,茬口处,透露着崎岖不平的伤痕。那是岁月的创伤。也许,它被雷火击中,碎成了两半;也许,它被需要垫脚石的村民,生生地砍成了两半。它其实还结实着,却从那推倒的墙上走失了,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那砖,出生时是热的,散发着一种胎儿般温热的活力。它的身体里有“火”,要等它们安静,沉睡下来。慢慢地,那红红的火,调皮的红血,变成了凝固的,仿佛石头般坚硬的“心”。它在乾隆十一年秋出生,那一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在太湖龙舟上打着盹。他没有梦到过一块青砖,他梦到的是江南美人,还有无尽的江山。 敲一敲,发出清脆的回响,它有着令人信任的安稳;闻一闻,似乎还有着几百年的味道。那是老爷爷烟袋里的青烟,是茶叶的清香,悠悠的果香,是袅袅的炊烟气。那些悠长的日子,被细细密密的雨点,缝到了青砖的纹路,只有有心的人,才能触摸到。那些有规律的纹路,如同苏州绣娘手指的螺纹,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丝滑顺畅,听一听,似乎又有些声音,历史血与火的刀剑之声,锅碗瓢盆的磕磕碰碰的声音,有少女的欢笑,孩子的嬉闹,有老年人的叹息,还有那一成不变,延续千年的纺车的声音。 我把那半截小砖,在手心里颠着,它慢慢地飞,又落下,几百年的故事,无数人和事,无数光线,声音,十万闪电,十万雷鸣,十万风雨,都化为绕指柔肠的叹息。在我的手掌,轻轻打着滑,吻着掌心的河流。我要拥抱这半块青砖,当我的镇纸,用它压住了纸,纸就安稳了,平静了,在这样的纸上写下文字,也会有一股别样的清香与厚重感。 罗奶奶 我在一间高大的青砖房前停了下来。 这栋旧屋非常气派,高高低低地延伸出一大片,看得出是一个三进院大屋,不像那些寻常的民居。外墙的灰浆,房顶加固的铁条,都在告诉我们,房子经过数次整修。过路行人匆匆的脚步和不经意的扫视中,这座陈旧的老房已失去了色彩,但它被包裹、隐藏起来的内心,融归日常的同时,也将一代代日常生活积累为令人惊叹的味道。闻着带着点油香的烟火气,我看到黑色木门上的门铃,才晓得这里还有人居住。按了几下,无人应答,房门虚掩着的,我喊着人,漫步走进去,一位罗姓老奶奶的出现,让我非常惊喜。 她今年82岁,身材瘦削,满头银发,穿着合体的开襟红毛衣,里面套着绿色绒衣,身上还穿着黑色纯棉长裤。她精神健旺,说话声音很大,方言味道浓,仔细听,才可以听得懂。她面色白皙,透着红润,牙还好,言语中透着安稳和幸福。罗奶奶原来有工作,51岁退休。她告诉我,她们家祖上是大户人家,房子修建于乾隆四十年左右,门檐都是原来的,后来重新加固,涂料和加固材料是后来加上去的,里面的石柱、石板,还有青砖都是以前的。如今她和老伴,还有孩子,一家三口还生活在这里。 西山古村里的这些老奶奶,我接触了不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们的整洁干净。有时她们的粗布服装,有着江南刺绣风格,一件小围裙,都透着主人的精细,认真和生活的热情。哪怕挽起袖子干活儿,领口袖口也定是干干净净的。她们的干净,就是她们的尊严和面子,是她们生命的自信。她们已和这碧水青山融为一体,水乳交融。虽是老房子,但锅台炉灶,也一定干干净净。她们的脸上,永远没有污秽、泥土、尘烟,似乎岁月只是在她们的脸上,偷走了时间,留下了皱纹,却不能带走她们的优雅。 罗奶奶带我走入房子内部,房顶的椽很结实,都是几百年的老木料,不过被灶台熏得有些黑了。我仰头望去,很是感慨。那根早已被烟火熏染得乌黑的椽木,见证了一代代人朴素的生活。梁木周围似乎还环绕着家人们的嬉笑怒骂,新婚夫妻畅想幸福生活的窃窃私语,慈爱母亲教导女儿的温言,沉稳的父亲教训儿子的叱责声,中年夫妇午后坐在摇椅小憩的鼾声……前尘往事,已如烟散去,徒留椽木上的一丝烟火味。 门楣贴着青铜古镜,小院进门有影壁墙,过了门厅,便见正厅摆着两张红色实木桌。再往里走,有雕花小门楼,不是很大,漂亮的是房檐和门窗,镂空刻着古人的故事,从关羽张飞到薛仁贵,也有金榜题名的场景,还有保家卫国的战斗画面。这些雕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们居然保存完好,没有像明月湾的那些大宅里的门楼雕刻,被斧头劈掉脑袋,或者雕刻刀削过。罗奶奶得意地说,“文革”时期“破四旧”,她用一张红布将雕花门楼顶盖起来,再用一个红色条幅,写上大字报,挂在门板外。“革命小将”们没注意到,偶有几个被砸坏了,但总体保存较完整。往后面走是庭院,不太大,但非常精细丰富,小假山旁有水池,旁边也挤着枇杷和银杏,院中有一口青石压水井。庭院的后面,是两间住宅,在右侧的小门绕过住宅,据说原来还有院子,如今也改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罗奶奶喜欢聊天,我问她,为何不将这座古建好好翻修一下,政府可补贴一半费用。她只是摇头叹息,他们家收入低,想彻底整修大屋,即使能补助一半,也是非常困难的。这也许就是很多太湖生态岛普通民居古建的尴尬之处。它们并非赫赫有名的大族住宅和祠堂之地,但它们真真切切地挺过几百年风霜雪雨,将历史信息密码,巧妙地传承到了现在。可现在它们只能默默地老去,成为危房与废墟,这无疑令人遗憾。我们挽留住它们,就是挽留住了时光,也是挽留住了文明的传承,为生态岛建设打下深厚底蕴。 罗奶奶微笑着目送我离开。我点头致谢,又回头看高大的青砖宅院,也在向它无声地告别。罗奶奶背后,历史流转时间消逝的画卷一帧帧地闪过,她也渐渐地,将八十余载人生,一同融入这座历经风云变幻而巍然独立的老房子。 擦肩而过的暮色 不知不觉,走了几个小时,从东河村到劳家桥,再走到金泽,我已记不得来时的路,只是周旋在弯弯曲曲的小巷,眩晕于一座座古建,一条条青石板小路。村里也有不少古树,如银杏,柏树,香樟。榆树,都打上了标牌,葳蕤盛大,满眼绿意,夹杂其间的是各类果树。白果掉落在地上,被挤压出白嫩的肉身。金桔有的正青涩,有的则金黄耀眼,在枝头风干成风景的标志。枇杷在开花,桂花也在开花,它们鹅黄的蕊,交相呼应出不同香气,游荡在小巷,指引着方向,抚摸着我的脸颊,缠绕着我的脚步。 黄昏一点点侵蚀,给一切披上了一层淡红薄纱。村里人少,也不是没有。安静的环境,人也变得安静,和自然融为一体,冥想发呆,或怡然自乐,都是别样风景。一个灰衣服中年人,在小石桥上,悠闲地钓鱼。黄昏天色已暗,水面冒着泡泡,鱼儿懒懒地休息,钓鱼人似乎也不在意收获。他的儿子,趴在石桥上,痴痴地望着水面。 黄昏时分,村里的人多了起来,有些几分热闹和人气。我停下脚步,发现了一个刚回村的中年农民,黑红的脸,粗壮的身躯,正开着一辆绿色时风农用机动车,慢慢转入村里的一个大院,车上零散放着许多农具,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肥料的味道,似是刚从田地种菜归来。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一个大大的,棕红色塑料水杯,碧螺春的香气,顶着盖子钻了出来,我离很远,都能闻到。他将水杯拧开,灌了几口,又拧紧,“咣当”一下,丢在车上。车上电喇叭响起,在这黄昏寂静的小村里回荡,有种劳动完的畅快和喜悦。喇叭里的歌,正是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韵律劲爆,惊动了家里的村狗,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嘹亮无比地合唱着。 村里的年轻人,还是太少,古村更适合中老年人隐居。古村太安静,缺少新鲜刺激的东西。它就像那些老房子,需要沉静的灵魂,才能安心于此,在大自然的回馈中,把玩寂寞,把岁月过成淡泊的味道。我缓缓走着,并不感到孤单,狭窄的小巷,结实的青石小路,高大的石墙,似乎都在增加某种相遇的机会,也让人生成某种既定的永恒感。似乎随时可能出现几个明朝服饰的古人,几个纯真可爱的清朝古装少女,就这样和我擦肩而过,和我四目相对,或对我嫣然一笑,告诉我古村里所有神秘的故事。 更多擦肩而过的,是村里的老人。他们弯着腰,弓着背,老眼昏花。他们绵软的脚步,响在我的耳边。他们微笑着,向我致意。他们隐藏入沉沉暮色,渐渐昏暗,变身为时光的蝴蝶,又不动声色地飞走,离开我,不留一丝痕迹。还有些中年人,开着小电动车,车后座都“种”着个红光满面,胖头胖脑的娃娃。他们的电动车,飞速穿行在小巷,洒下孩子们一连串欢快的笑声。想来是孩子刚放学,被家人接了回来。他们是古村的未来。他们长大后,还会留在安静的古村吗?古村还能保存到他们长大的那一天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过客。我嗅着历史的味道而来,忘记了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