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去金川的前几天，正好有四川的朋友来访。我说，我要去金川县，她一脸愕然：我知道那里，但还没去过，因为四川太大了。

所有语词上的概念，最后都会在现实的观感中被夯实，被具体化，这个过程常常会让人猝不及防。比如四川的大。从成都出发，去往金川，我只是知道路程会遥远，却不知会如此跌宕。一路途经汶川、马尔康……峡谷秀色在梭磨河的流淌声中默默掩映，而抬头可见的是远处的雪山之巅。那里似乎无视着四季的轮回，终年的白雪似近实远，据传其中还有几座是当年红军曾经攀涉而过的，这令人凝神遥想，看似平和安宁，其中蕴藉着多少曾经的惊心动魄。一步步接近金川的路途，就成为金川县带给我们的感知之路——就像作家弗朗西斯·蓬日说的，真正的作品不在于它的最终形式，而在于为了逐渐接近这个最终形式所采取的各个步骤。

终于，一路颠簸近九小时之后，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金川县的标识路牌映现眼前。这实在是一个很小很安宁的地方。我们的到来，或许惊起了平静水面的涟漪，当地人的热情和淳朴，一度让我感到抱歉和惭愧。就像我们后来去参观的景区，“世外梨园”之名，世外，本不该被俗世惊扰，所幸我们这些俗人带来的喧嚣，依然不足以惊动它的安宁和神秘。

金川位于川西北高原，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西南部，海拔2000多米，已是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在我的印象里，梨花雨润雪姿娇，却弱不禁风，不承想会在这样的高寒之地蔓延繁茂。初春季节，梨花就开始“争开不待叶”，进得金川，路边的梨树便常常晃眼而过，但直到进入核心景区世外梨园，才终于知道金川为何会有“塞上江南”的盛名。绵延百余公里的梨树，满目的纯白落在翠绿的枝叶之间，尤其若立于“神仙包”等观景台，一眼俯瞰而去，只觉在错落的高原梯田之上，极目蓝天之下，辽阔豁达，与远方的雪山遥相辉映。待得此刻会知，语言的无力——这实在是难以描摹的雄浑之美。但走近了看，那洁白无瑕的梨花依然是柔柔弱弱，娇羞无限，仿佛那绵延的壮阔是它不经意间自然而为。

金川的天气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艳阳高照，倏忽间又下起密实的雨点，于是，那娇弱雪白的梨花瓣便随风飞旋散落，为“梨花带雨”作了直接又美丽的注解。

一花一世界，自然的神力将宇宙的奥秘埋藏在细微的草木之间，而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是此刻最真实的慨叹。

查阅资料，金川县种植梨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雪梨在清代就已经成为了贡品。时至今日，已达4万亩的规模，是全世界唯一的高原雪梨产区。而最古老的梨树树龄已300多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些古梨树犹如这月，而那些标识着古梨树年轮的铭牌，默默暗示着古梨树们曾经的风霜：是谁栽种了它们？是谁眼见它们生长结果？又是谁在树荫下徘徊？

事实上，金川在史册上赫赫有名。大小金川地处川藏交通要道，也是中国地势第一级阶梯向第二级阶梯过渡的地区，当地是世袭的土司制。至清朝，金川局势持续紧张，为维护西南边疆稳定，乾隆年间，清廷投入了巨大的兵力和财力，发动了两次金川之役。战役打得艰苦卓绝，颇为波折，直至最后才平定了西南地区的反叛势力，“以全国体”。大小金川战役位列乾隆的“十全武功”之二，改变了此地的民族结构，对整个中国都意义深远。如今在金川县的安宁乡，伫立着纪念当年乾隆皇帝平定金川之战的“乾隆御碑”，金戈铁马，俱往矣。

而留在金川的历史印痕远不止这处。金川县城里的老街上就有当年长征途中，红军留下的诸多痕迹。金川是红四方面军南下和北上的战略后方，保存至今的13处红军革命遗址记录了红军和当地人民的互相支援和情谊。

而更让我意外的，是熟悉当地风物的朋友说她还知道一个易被忽略的看点，于是虽然已是傍晚，还是兴致勃勃跟随她去寻访。在一堆乱石山崖间，原来暗藏有勒乌摩崖石刻！这几乎是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的古迹，除了2017年阿坝州人民政府立的一块标牌，这实在是极难发现的神迹。踩着险峻、不成形的山路，细细端详，会不断有惊喜发生——在那些山石间散刻着不同的佛像或是经文。

据说，曾有专家来进行实地考察，初步认为这些摩崖石刻生成于唐代，是当地僧人修行时留下的。但更详尽的资料，还无从考知。联想到金川还发现了东女古国的遗迹，历史的谜题在金川越聚越多，它们之间是否会有勾连？是否会彼此呼应？一切不得而知，依然成谜。就像我常常会想，当初的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在金川如此特殊的地界栽种如此巨大规模的梨树，成就中国雪梨之乡？但正是这些未曾破解的谜团让眼前金川这漫山遍野的梨花更显出神秘而恒久的力量。这力量是天地大美的根脉所在。

所以，如果你越是在金川驻留，就越会觉得它是一张具有不同景深的照片。当地好客的人们会兴致勃勃地向你介绍金川还有高50多米、历经200年不倒的中国“碉王”，有迄今千年历史的观音庙，有曾被列为清代四大皇庙之一的广法寺……但更神奇的地方在于，你可能不经意地一转身，就会遇到古迹，就会隐约听到远处山脉间历史的回音。时间在此被浓缩了。

我们兴致勃勃地相约在这个春天去看看金川梨花的盛景，但这盛景只是金川的一部分，是它美丽而炫目的视觉身份。事实上，那散落一地的历史遗迹构成了金川背后更深一层的逻辑。

这样近，又那样远，在金川，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又都是遥远的，自然和人类同时在此地经由岁月留下烙印，这是金川真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