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天坛,无聊亦无事,或坐在甬道旁长廊里,在斋宫前画画儿;或干坐在那里,望着过往穿梭的游客。常遇到一些人,搭讪聊天,都是萍水相逢,挺陌生,很少能遇到熟人,遇到老同学老朋友的概率,就更少了。 觉得奇怪,常到这里来,为什么就很难遇见老同学、老朋友呢?原来读书的中学,就在天坛东边不远,大家住得相距不远,虽然如今有些人已经搬走,住得远了,毕竟还有不少人住在附近。每月第三个星期天的上午,以前北大荒的知青,会在天坛有个聚会,那是大拨儿轰,很多人只是脸熟,甚至不认识,真正有过深交的老友也不多。这种聚会,热闹,却像蒸锅上的热乎气儿,掀开锅盖后,很快就散去了。 一天,我碰见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陌生男人,坐在藤萝架下,没事儿聊起来,原来都是知青。当年,我去的北大荒,他去了山西。话自然多了起来。我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给他。他说:“都一样,人老了,毕竟不再年轻了。再说,人的心思也不一样,尤其是咱们这样年纪的人,四舍五入,都是往‘八张’奔的了,考虑更多的,是自己来日不多,过去的友情,再好,再难忘,也只是过去,不能像古董那样摆在眼前把玩了。你说是不是?” 他很健谈,又对我说起这样一件往事: “一个同学六年的老友,一起在山西插队,回京后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连结婚生孩子,都是前后脚,彼此的生活与友情轨迹,是叠印在一起的。疫情期间,难得一见。今年,天刚暖和,就约了几个老朋友一起聚聚,好好聊聊。老同学在海南过冬,大家等他回来。开春了,他回来了,说来回奔波,累着了,有点儿发烧。大家说,身体重要,等他好了再聚,好饭不怕晚嘛。你猜怎么着?没过两天,在朋友圈里,看见他和老伴儿还有孩子一家,晒出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照片了。” 我有些惊讶。他看我一眼,接着说:“更有意思的是,他还专门驱车去了加泰罗尼亚的一座小镇,那里有我们一个同学,上世纪80年代就移民过去,开了一家中餐馆。其实,大家联系不多,只是同学而已。你说,放着河水不洗船,他宁可舍近求远,找一个不太熟悉、来往也不多的老同学,反倒把北京的老朋友撂在旱地上了。你说,这是什么情况?” 我问:“没在朋友圈里亮亮他们相聚的照片吗?” 他立刻回答:“肯定是亮了,不过我没看。” 我忙劝:“那样,你有点儿小心眼了,毕竟还是同学嘛,难得一见,也可以理解。” 他瞥了我一眼,半天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责备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笑着对他说了我的想法。 他摇摇头,说:“倒不是。我在想,以前,大家崇尚友情,甚至觉得,有时友情会胜过爱情。爱情经不起磕碰,弄不好,很容易反目为仇,友情总不至于。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爱情,再不济,时间长了即使谈不上爱情了,还可以凑合在一起。友情,经不起这么长的时间,人老了,友情就只能藏在回忆里,千万不要想还像以前一样。一般人谁也做不到,就别说别人,问问自己,能做到吗?” 忽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过去,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风景只在想象中》。友情,的确只在回忆中。 他看我表示赞同,又对我说:“我也想了,之所以还对过去的友情那么向往,那么渴望聚会,其实,希望用过去的火,取今日的暖——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其实人老了,谁都这样。面对孤独,寻求不同宽解自己的法子。人家去西班牙旅游,是一种法子;和多年没见面、没联系的同学见面,也是一种法子。并不是抛弃了老朋友的至情,去寻找新欢。” 说得他笑了,是苦笑,我看出来了。他也看出来了,其实,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分别的时候,他说:“你跟我一样,常来天坛,不是想突然碰见一位老朋友。毕竟,每一次来,见到的都只是自己的影子,你说是不是?” 何必这么悲观。我心里却问自己:反过来想想,可以不这么悲观吗? 回到家,读书,忽然读到林琴南当年写的一联诗:“旧事重温疑述梦,故人小聚胜还乡。”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能故人小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