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这是《史记》之《十二本纪·项羽本纪》的首句，虽是牢牢记住了“下相”，可到了宿迁我才知道，原来“下相”就是宿迁的古称。

时值三月，田野里，麦苗返青，正油汪汪地绿着，树叶也似萌了隐约的嫩黄，风却还寒凉。承蒙本地朋友的美意，总要去逛些景点的。先去的是神农时代文化旅游区，说是2021年已经创建成了国家4A级景区。既是请出了神农，便大概其就知道和农业有关。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是一个农业主题公园。这恰是我爱看的，便欣欣然进了园。

原来是一片巨大的温室，以“新时代、新农业、新洋河、新生活”的主题定位分设出了主题鉴赏区、休闲体验区、科研创新区等五个功能区。先从主题鉴赏区走起。“主题鉴赏区涵盖蔬菜、谷实、纤维、花卉、果树、中药、水科技、沙漠等八大主题场馆，以神农氏传说为故事背景，以华夏五千年农耕文明为文化背景，结合现代农业科技，回顾农耕文化、农业文明，集中展示动植物品种1600余种、现代农业高新技术250余种、栽培模式50余种……”解说词很翔实，不过跟眼前活生生、鲜灵灵的实景相比，到底还是枯燥的。被各样的花果庄稼牵绊着，不知不觉间我就离了群，索性悠然端详起来。

居然有紫叶酢浆草，平日见的多是绿叶。巨型南瓜288斤，也是着实稀罕。薄荷是墙培的，丛丛如画在白墙上葳蕤。趁着没人注意，我揪下一小片，深吸一口气，美美地闻了闻。那一小片绿植苗苗我得去打个招呼，名为“豆瓣绿”，我家里也有养，这厮很泼皮，单薄的一小株，硬是让我养得堆碧叠翠，占了半个花架子，由此我便确立了自己和它们的缘分。不时就看到了熟稔的高粱、玉米和竹子们，高高低低地显出了错落有致。不分季节的温室就是可以这么任性，让原本毫无可能搭界的这些挤挤挨挨生活在一起，成为亲密的邻居。呀，还有像模像样的稻草人呢，没有鸟飞进来，它们倒是怪寂寞的。

突然间，就看见了一小块麦田，在一级矮矮的台地上。麦子们才长到了脚脖子高，它们的绿色还是用它们自己的颜色来形容吧。不是葱绿，不是柳绿，不是黄瓜绿，反正不是这个绿那个绿，就是独属于它们自己的绿。是有些深沉的绿，也是有些浓暗的绿，总之，这是地壮肥足的绿，是有长劲儿的吃到了“好粮食”、好气色的绿。看着它们的这派好气色，便可以毫无疑问地相信，它们打下的麦子也会成为好粮食。

在这片麦田边站了许久。——年轻的时候，我从不曾想到自己会这么热爱土地，热爱草木庄稼。

旁边立着的牌子上如此介绍：小麦种植面积和产量分别占粮食的26.7%和23%，广布全国，以黄淮海平原和长江流域最多，可分冬小麦和春小麦，以冬小麦为主，其面积和产量均占小麦80%以上……黄淮海平原，这是怀抱着我河南老家的平原，也是怀抱着宿迁的平原。我本还有些纳罕，虽然是第一次来宿迁，为什么却对此地似曾相识，原来答案就在这里。

等到在博物馆里看到古时的宿迁水系分布图时，就有了更笃定的依据：宿迁几条主要的河流，几乎有一半都发源于河南，如睢水、淮水、汴水等。河流是大地的血管，在漫长的历史烟云中，各个地方的人们顺沿着这血管一路辗转迁徙，其间又纵横交织，关联和滋生出千丝万缕，自然就有很多融合杂缠。因此地理意义上虽然可以泾渭分明，在文化意义上可不都是近亲远戚么。在这块广袤的平原上，因行政地域划分出来的各个地方其实都是兄弟，语言、饮食、风土人情等元素怎么能不亲昵呢。

美酒是另一种形式的河流。在宿迁，喝的最多的酒自然是佳酿洋河。席间闲话，谈及最多的人自然是英雄项羽。以我的体会，史上诸多名人，只有到了他的老家，以往听闻的那些轶事才能接上有温度的地气，以往所知的那个轮廓也才有了可触摸的细节。项羽亦如此。他的故事可真多，简直是无处不在，无人不讲。把《项羽本纪》里的字句化开，再融进宿迁的版本，就是一部漫长的连续剧。听着听着，不由得有些难言的感慨。以我对人性的了解和想象，他身上似乎有着太多软肋和破绽：不杀敌父，不舍虞姬，不忍过江东……所谓“慈不掌兵”，以这些事例来印证，他好像还留着太多的慈。也许他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但因对自身道德还秉持着某些基本要求，这始终让他越不过去，便使得他前行时总是踟蹰犹豫，终至无路可走。

他有着太多的不合时宜。以世俗的成功学标准来衡量，他无疑是个失败者。可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想起他，我却觉得，与英雄、帝王、霸业、成功等这些强光标签相比，这个失败者竟有些可亲。因这失败，他更像一个人，更是一个人。

在项王手植槐前，我们一行人默默围立。这树的树龄已有两千两百三十年，相传是项羽十六岁那年离开家乡时亲手所栽，地表所见的仅是枝叶，主干部分被黄河淤积的泥沙埋着——站在这树旁，你能想象它的根么？这活了两千多年的树，真是了不起的树，伟大的树。资料里说，《江苏古树名木》一书中，将这棵树认定为江苏省十大古木第一名。嗯，这是必须的。哪棵树能不服气呢，敢不服气呢。

还没有绿叶，树枝上却挂满了红。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我可以推测出都是些什么内容：金榜题名，学业有成，身体健康，还有直接的“暴富”，可爱的“新的一年不被老师抽背诵”……古老的树，意味着历史、岁月，意味着历尽沧桑而获得的某种神奇能量。人们因此而产生的依附和信任，多么顺理成章。

时间也是一条河流。在这条河流里，我是多么爱这样的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