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的目光掠过远方的天际,恍惚间,似乎又望见那荆楚大地上发生的悲壮一幕…… 那是一个深秋时节,“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独自行走在微含凉意的江畔。 一位渔父见到了,甚是惊讶:“这难道不是昔日高贵的三闾大夫吗?怎么竟这般落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屈原尽量平静地回答。“那你何苦要这般执着呢?不能与时推移、随波逐流吗?”渔父劝慰道。“只是,我又怎能让一己洁白的身躯,蒙上这世俗的尘埃呢?如若这样,我宁愿赴身湘流,葬身于鱼腹之中。”屈原的眼中决绝的寒光一闪而过。 渔父飘然而去。那清澈的歌声仍回旋在江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悠远情韵,袅袅不绝。 是呀,该何去何从呢?“老冉冉其将至”,周遭一系列的坎坷与怆痛,50多岁的屈原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一阵秋风拂过,烟波泛起,阔大的洞庭湖水面上,水鸟也似乎感受到了寒意,蜷缩起身体。 一 “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一度被鲁国季文子所称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自己也常称“蛮夷”的楚国,历经楚文王、成王的不断扩张,到了楚庄王时代(公元前613年至前591年),在占据南方的广袤地域后迅速崛起。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开始了北面争锋、所向披靡的霸主之旅,并在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中一战定天下,奠定了霸主的基业。楚庄王昂首驰骋,纵横捭阖,成就了楚国辉煌的历史。 但遗憾的是,在楚庄王去世后的几十年间,楚国的国力因不断的内讧而直线下滑,这与国力蒸蒸日上、稳步前行的大秦帝国正好相反。 楚威王十一年(公元前329年),熊槐立,是为楚怀王。楚怀王面对的就是咄咄逼人的虎狼之国——秦国,该如何振发国势反击?这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屈原走上了历史前台。楚怀王任命年轻、意气风发的屈原为左徒,并令他负责起草法令、改革内政,其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让国家富强起来,以抗衡北面的强秦。但这一顺应楚国历史、留存楚国的正向行为,遭到了以靳尚为代表的贵族集团的反对,在靳尚一番添油加醋的话语中,楚怀王“怒而疏屈原”,改革流产。 这时,诸国的形势也复杂起来。昔日的第一代霸主晋国早已元气大伤,分崩离析后更无力角逐中原,只能蜷伏在北方。齐威王(公元前378年至公元前320年)任用邹忌为相进行改革(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个变革的潮流),重用田忌、孙膑为将,又开始强大起来。或者说,此际真正能抗衡秦帝国的蚕食的,也就是齐国。对已处衰落态势的楚国而言,联齐抗秦是当时唯一正确的选择。所以,洞察时势的屈原提出这一主张,但受到了秦国的蓄意破坏,秦国委派巧舌如簧的张仪去瓦解这一阵线。张仪重币贿赂了执掌大权的靳尚、令尹子兰、宠姬郑袖等人一同诽谤屈原,同时又诱骗怀王,说“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从而使得楚齐断交,情势急转直下。 楚怀王十七年(公元前312年),因被骗而恼羞成怒的楚怀王兴兵伐秦,但丹阳一役丧师8万,大将屈匄、裨将逢侯丑等70多人被俘。其恶果是直接动摇了楚国的军心,怀王本人也心有余悸。大约就是在这一时节,面对血淋淋的现实,痛心疾首的屈原写下了《国殇》,祭奠阵亡的将士。这时,屈原又临危受命,出使齐国,试图恢复一度中断的楚齐联盟。但屈原未能如愿,反而继续受到排挤。苦闷的屈原决心出走汉北——暂避锋芒,也换个环境,缓解一下忧伤的心境。“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写于此际的《离骚》中尽是悲愤与沉痛。正是在极端的苦闷中,彷徨山泽的屈原又创作了《天问》。面对奇异、瑰丽的庙宇壁画景象,在一己对周遭变幻甚至颠倒世界的声声质问中,他抒发了愤激不平与抗争。 但旧愁未去,又平添了许多新愁:怀王二十六年,齐韩魏兴兵伐楚;怀王二十八年,秦又联合齐韩魏击楚,楚军败于垂沙,楚将唐昧被杀;怀王二十九年,秦伐楚,楚兵死两万多,楚将景缺被杀;怀王三十年,秦又伐楚,攻陷楚八城。 一连串的沦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严重的是,楚怀王被骗入关,后被拘禁而客死咸阳,“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这实际上也可说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观念产生的一个渊源。尽管屈原对楚怀王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但面对这接二连三、始料不及的国家变故,此刻也止不住深深追思,为让飘荡异域的怀王魂魄安息,他写下《招魂》:“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毕竟,楚怀王承载着屈原一生奋发图强、安国惠民的理想,在最艰难的时刻,屈原都没忘怀故国,也无法忘怀释然——还存有一线希望,“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而“三致志焉”正显出其为国奔走效力的执着,以一己哪怕可能微弱的点点努力来改变业已倾斜、颓圮的国家。《离骚》中“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就产生在这纷扰、战乱频仍的时代。 二 楚怀王的去世,是屈原政治生涯的终结。继位的顷襄王在令尹子兰、上官大夫的诽谤下,将屈原扫出国门。反映在屈原的作品中,就是《哀郢》所陈述的永远都难以忘却、抚平的逃亡,“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甚至在九年后,他仍能清晰地记得流亡的日子,“甲之朝吾以行”。这一次的流亡(准确地说是流放)显然不同于往昔,局势更险恶:秦又“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也即毗邻的汉水上游襄阳、邓州一带都遭到巨大的破坏,民众纷纷沿着汉水南下逃亡,郢都的危险近在咫尺。 此情此景,屈原也不得不更多地思索一己要走的道路。对他而言,至少要承受这多重的打击:其一,不得不离开自幼生长于斯的郢都。对郢都,屈原是浓浓的眷恋,“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尽管灵氛、巫贤等都极力劝说屈原离国远走,他自己也感到危机四伏,但还是决然留在了楚国,持守一己的芬芳高洁。 其二,流放的路途是那般遥远,甚至都不知要漂向何方,何时是一个尽头,只能“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是一个茫茫然的未来。 其三,顷襄王的不信任,无疑直接掐灭了屈原政治生涯的火焰。 其四,悲叹故土的沦丧,日削月割,日益紧蹙,“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静静伫立在江边,真切感受到了远方不时袭来的寒风。 其五,小人得志,黑白颠倒,善恶不分,直将楚国引上了危途、绝路;此际的国家也确实没了出路。 其六,自己昔日辛辛苦苦培养的诸多人才,“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但在国难当头,被寄予深深希望的士子们不仅未能挺身而出,“捐躯赴国难”,甚至蜕化变质(竞进、贪婪、陷害等),又是一种深深的失落。 所以,远离故都,在漂泊洞庭、辰阳、溆浦一带时,屈原深深地反思——究竟是什么给国家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思来察去,是“众谗人之嫉妒兮”遮蔽了最高统治者楚怀王的眼睛,“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以致不察,进而带来了国家的种种变故。但这每一项,他此刻瘦弱的身躯似乎都已无法承受了。与当下历史一统的汹涌潮流相比,一己又是何等的渺小、无力!昔日的宏大变革,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这也是《九章》中最为凄婉的一章。 积压之下,屈原流露出了大限已近的隐忧,这就是《怀沙》《惜往日》。《怀沙》中,“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已分明感受到了大限的迫近。《惜往日》中,更直接发出了决绝的声音,“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要避免再次遭受祸殃,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 三 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烧先王墓夷陵”。惨痛的剧变,成了压垮身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比这更让深爱这片国土的屈原痛心的事了。在《哀郢》的悲苦陈述中,楚国繁华的梦正缓缓滑落。 最终,农历五月初五,屈原纵身而跃,“自沉汨罗”,结束了不无悲苦的一生。历史掀开了悲壮的一页。这一年,屈原约55岁。 其后,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即粽子的来源。宗懔《荆楚岁时记》又载,时人“伤其死,故命舟楫以拯之”。舟楫满布,正是对一个伟大灵魂的深深思念。 一时间,水波荡漾,山河无语。 魂兮,归来。一个魂灵的伟大,正在于他的执着与爱国,“虽九死其犹未悔”——这高洁、悲壮的志向与情感,足以一直映照这久远的历史时空,绵延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