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随《苏辛词说》读到这样一段轶事:玄奘法师在西天时,看见一柄东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个僧人听说了,赞叹道:“好一个多情底和尚。” 见东土扇子而生病,如果玄奘在那时写诗,当是一首千古绝唱;如果他给长安故旧修书,也会是一封感人的书信。而他什么都没有写,他用一场病来对内心的情感作了最好的抒发。这位高僧也是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 至情之人就是这样,感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克制住,该写也不写;现实中许多人却正相反,不该写,猛写。 读一些作品的感觉很奇怪。不能说作者写得不好,意思也说不出什么不对的,知识和逻辑好像也没有什么硬伤。但就是让人感到明显的失望和出于礼貌通常不可明言的厌倦。 我总是忍不住产生一个疑问:这个作者为什么要写呢?明明没有感情的内驱力。抒情者,必须有了“情”才“抒”,他是为了“抒”而作“有情”状。这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事实上,作者毫无感情的驱使,他明明可以不写的,世界上也没有必要多这样一篇(一批)无瑕疵亦无价值的文字成品。 顾随在《宋诗说略》中说:“诗应为自己内心真正感生出来,虽与古人合亦无关。不然虽与古人不合亦非真诗。”既然诗有“真诗”与“非真诗”之分,那么散文也有“真散文”与“假散文”之别了。 不要说大江大河,许多小溪,都能在“万山不许”的情况下曲折奔出。水到哪里,哪里就是水的路径,“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语),那才是真诗,真文章,真文学。 “情之至者文亦至。”有情,就是水已经天然存在,不需要等待“天落水”甚至祈雨;情深,则水量丰沛。况且人还往往因各种原因而忍耐克制,或者一时之间无力诉说无法表达,则感情成了水库,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水位越积越高,有朝一日终于开闸或者堤坝溃决,丰沛的感情之水从高处奔涌而下,这种表达是生命的必需,泣血一声便是天下同哭,无语凝噎足令四海凄凉,何曾需要借助技巧的经营和修辞的力量? 情深,则流畅是澎湃,冷涩是沉郁,凌乱是顿挫,半含半露成了若悲若讽,戛然而止自有无限余味。情深,则表达就不成问题。 “情之至者文亦至。”“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可以反过来说:那些文不至、语不佳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情不至,情不深。那些不堪卒读的文字,大多数是因为感情不足。感情不足,本不该写,他偏偏假装有情,偏偏写,难道以为可以骗得过读者? 顾随在讲课时曾说:黄庭坚、杨万里的诗不动人,“盖其出发点即理智,乃压下感情写的”,叶嘉莹当场在听课笔记上写下不同意见:“莹认为是感情根本不足。”(《中国古典诗词感发》138页注解) 许多作品之所以不成功,不感人,恰恰病在“无情”。灵府枯贫、感情不足、没话找话,写出来肯定没有生命力;自己都不动情,写了,也不会感人。和技巧无关,也无法修改、打磨,问题出在叶嘉莹所说的:感情根本不足。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开头是“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杜甫的诗为什么能流传不衰?因为“动”的首先是诗人的心,然后,才“动”四方,“动”天地,再然后,是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 自己不感动,自己没感觉,就不应该硬写,也不应该敷衍地写。没感觉时不硬写,不动感情时不随便写,这是文学作品“真”的第一步。 真实感情的水源和流量,远远比水渠重要。没有水源,就不必挖水渠(探讨写作技巧),而应该先去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