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诗很少,但读到一首好诗,总会把诗中写的人物想象成自己,好像是诗人专门为我而写。诗仿佛一池清水,让我忍不住像一只憨头憨脑的猴子,跳将进去,可以捞到水中的月亮。我知道这很可笑,我却总是这样的可笑,即使如今已变老。 北大荒四月田野 忧伤有毒 我喜欢读阿赫玛托娃的诗,其中有两首让我难忘,一首是《今天没有我的信》(董树丛译): 今天没有我的信,许是他忘写了,或是走了;春天银铃般的笑声在啼啭,船只在港湾里漂荡,摇晃,今天没有我的信……不久前他还和我在一起,如此多情的,温柔的我的他,可那是白色的冬季,如今已是春,春天的忧伤有毒,不久前他还和我在一起…… 在这诗里,仿佛有我。不是在白色的冬季,是在55年前,1968年的夏天。 我去北大荒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家。记忆是那么清晰,我煞有其事地读了贺敬之的诗《西去列车的窗口》给她听。静静的小屋里,她坐在我对面,听得那么认真,明亮的眸子闪着光。我送她出门时,已经夜深。站在大院门口,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街上空无一人,我并没有感到夏天的风多么酷热,只看到街灯凄清地亮着,灯光洒在地上,像一层灰蒙蒙的轻霜。她家就住在我家大院的斜对门,几步的道,当时哪里想到此一别竟会是那么的遥远。 那天的夜晚,她还和我在一起。而且,她对我说:明天,我到火车站送你。 可是,第二天,她没有来。7月酷热的中午,火车无情地驶出北京站。 我到北大荒的那年秋天,接到她写给我的一封信。她是从街坊那里打听到我的地址。她告诉我她也到了北大荒。我这才知道,就在我去北大荒的那天凌晨,她家突遭变故,她去了哈尔滨父亲的老战友家。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我在地图上寻找她所在的地方,发现尽管我们同在北大荒,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竟然相隔那样遥远,遥远得让我叹气。 我立即给她写了一封回信。毕竟我们是从小学开始的友情,终于又联系上了,没有像断线的风筝,在乱世的风中不知所终。读高一时,她住校,我们几乎每周往返通一次信。长长的信如长长的流水,蔓延过高中3年时光,湿润了我们青春时节的心情和感情。写信,回信,盼信,几乎成了我们的习惯和生活必不可少的盐分。 可是,这一次信寄出,没有回信。 我几乎天天等她的回信,盼望着能快点儿收到回信。那时,我们生产队有一个通讯员,每天到农场场部的邮局取信。收工后,我守在村口大道上,辉煌落日光芒里,秋收后的田野空荡荡,了无边际,寂寞无着地连接着遥远的地平线,在心里空旷地响着回声。远远看见通讯员走来,我大声招呼他,问他有没有我的信。可是,今天没有我的信。 我以为,我写的信阴差阳错没有寄到她那里,于是又写了一封信。依然没有回信。 等了好久,等到了白色的冬季。我又写了一封信,心想,事不过三,如果还没有回信,就不再写信了。 依然没有回信。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回信,许是她忘写了,或走了。可为什么她忘写了呢?又会走到哪儿去了呢?北大荒,茫茫的北大荒,白雪皑皑,覆盖着无边的田野。夜晚,知青宿舍里,有人唱起了忧郁的《三套车》。 第二年开春,我在播种机上播种。播种机半机械化,是长长一排,中间有很多小孔,大豆的种子从这些漏斗一样的小孔里往翻耕后的泥土里漏下,像奶牛滴下一滴滴的乳汁。一台拖拉机在中间拉着,两个人站在播种机两头,不停往播种机里补充种子。开春的田野,麦田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大道旁的野花怒放,蒲公英摇曳着小帽子,是北大荒最漂亮的季节。 那天,下着细细的毛毛雨,天地都变得朦朦胧胧。我站在播种机上,忽然看见大道上走来一个人,向我们队走去。那身影那么熟悉。我定睛细看,断定就是她。心里想,一定是因为她要来找我,所以才迟迟没给我写信,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立即跳下播种机,径直向大道跑过去。 不是她。我是那样的尴尬又那样的扫兴地走回播种机。当然,又那样可笑,那样狼狈。 北大荒4月开春的田野,忧伤有毒。 动荡的世风 吹断刚开始的交谈 阿赫玛托娃的另一首诗《总有地方存在简单的生活》(董树丛译)写道: 傍晚,那里的小伙隔着篱笆,同邻家姑娘倾谈,只有蜜蜂能捕捉那轻柔的话语。而我们生活得庄重而艰难,在苦涩的相逢里恪守礼仪,一阵轻率的风突然掠过,会吹断刚开始的交谈。 我在北大荒生活了6年。流年如水般逝去,偶尔会想起往事,往事如流水,又回溯眼前:家里昏黄灯光下读《西去列车的窗口》、空荡荡大院门口的依依分别、列车无情地驶出北京站7月酷热的站台、北大荒荒原上一天天等待着天边来信、开春时节傻子一样跳下播种机跑向雨蒙蒙的乡间大道…… 也有这样的情景:队上的男女知青或知青和他们的恋人,隔着篱笆的倾谈,只有蜜蜂能捕捉到那最轻柔的话语。天暖时收工后的黄昏和夜晚,那么多来自北京、天津、哈尔滨的知青,聚集在这样的荒原上,恋爱季节,是那样来势凶猛,不可阻拦。篱笆墙内外,便是城里公园的花前月下,一对对年轻人,重复着在城里恋爱一样的规定动作,渲染在那些黄昏和夜晚里。 那样的场景,常会让思念像断了线的风筝,又飘飞到眼前。或者傻傻地幻想,那个隔着篱笆交谈的小伙和姑娘,就是我们。偏偏不是我们。 初恋,即便永远只能是无花果,却总是那样让人无可救药地铭记而自以为是地怀念,甚至自恋般自己感动自己。我离开北大荒之前,写了一篇散文《照相》,回忆了青春往事,并将文章主人公写成了她的名字。文章发表在复刊号《北方文学》上,怎么那么巧,恰恰被她看到了。那时,她在北大荒当老师,在学校阅览室里,翻看新到的报纸杂志时,看到了我的名字,进而在文章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断了线的风筝,这一次,真的飞了回来。 我回到北京的第3年,1976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想想1968年的夏天,我们在这里告别,一晃,竟然整整8年过去了……阿赫玛托娃的诗写得多么好,在苦涩的相逢时,面对的是“我们生活得庄重而艰难”。难道,不是为我们而写的劫后相逢吗? 她告诉我,我写给她的三封信,她都收到了。那时,她正和一个哈尔滨知青谈恋爱,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写回信。在来我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该怎么说才好。我家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装着我父母姐弟和我的各种照片。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坦诚地对我说: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看到镜框里有一个陌生姑娘的照片,自己的心就会安定一些。如果没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轻轻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敢说是“一阵轻率的风突然掠过,会吹断刚开始的交谈”。我只能说是动荡的世风,曾经吹断了很多参天大树,吹断刚开始的交谈,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拿出高中3年她写给我的信,给她看。往事如风,一下子又吹拂在眼前,回忆如潮,不可能因时间相隔而干涸。 不过,我没有对她讲在北大荒给她写出三封信后,在生产队村头的大道边等候通讯员从场部邮局回来,一直没有等到她回信的失落情景;更没有说那年开春时节以为大道上走过的人是她,我竟然忘乎所以从播种机上跳下来,向雨蒙蒙的大道跑去的情景。是的,那实在太可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没有我的信。”那个今天,是诗里的今天,是我们的昨天。 从今天起,又有了我的信。她回到哈尔滨,开始给我写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