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阳县城吃过晚饭,一头扎进夜幕,很快就抵达漫川关的一家民宿。 那一夜,久久未能入眠,想象千年之前的战争风云,想象战争乌云下颠沛流离的百姓,想象上演“朝秦暮楚”的街巷和浸润“南腔北调”的双戏楼,琢磨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很想披衣下床,去看看夜幕下的漫川关。 怕惊醒陪同的文友,我没有这样做。 清晨四点左右,看见窗口出现微光,远处的山脊线渐渐有了轮廓,窗前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有了层次,有了枝枝蔓蔓的线条,最终有了颜色,黑的、蓝的、黄的、绿的……我知道天快亮了,居然又睡着了。醒来,天已大亮,窗外的远山坡上洒满了阳光。到漫川关的第一个早晨看日出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收拾完毕下楼,文友洛桑已经在院中等待了。我说,看不了日出,我们就去看看漫川关的早晨吧。 我们栖身的地方,在楚街的北段,出门走了三条街,寻声来到河边,有一段两百多米长的河街,窄窄的街面地摊密布。 漫川关的农产品很有特色,黄瓜叫旱黄瓜,卖瓜人告诉我们,这种黄瓜可以炒着吃,很劲道。豆角上有紫色的花瓣,就像宝石镶嵌在绿色的豆荚上,简直就是艺术品。土豆是红色的,像圆圆的地瓜,见到了就想蹭蹭泥巴尝一口。 曾经听当地文友讲过“笑脸秤”的故事。漫川人卖东西,往往是秤杆高高翘起,意味着足斤足两,购物者欢喜,售货者高兴,因此大家都是笑呵呵的。边走边看,我很注意地看买卖人的表情,发现这个农贸市场很安静,没有喧闹,没有争执,好像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买卖双方早有约定似的,就连叫卖都是那么温柔。 在南边的廊桥边上,看见一位农家女,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新鲜的黄花菜,碧绿碧绿的。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前几天在常德桃花源,看见一片迎风招展的黄花菜花,常德的朋友跟我讲,新鲜的黄花菜有毒,不能吃。而我分明记得,在我老家,新鲜的黄花菜是可以吃的。 我紧走几步,追上女士,问她是不是开餐馆的,她说是。我说,那好,今天中午我们就到你的餐馆吃饭,给我炒一个旱黄瓜、一个熘红土豆,主菜就是肉丝黄花菜。 女士好奇地打量我,又看看洛桑,没有马上回答。 我指指对面问,是哪一家餐馆?女士抖抖手里的塑料袋说,我不是漫川关的,我是法官的。我说,哦,那就算了,我们中午在漫川关吃饭。 女士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提高音量说,你们到漫川关,怎么能不到法官呢?到漫川关,就一定会到法官。 我愣了一下,略略感到一丝歉意,想了想说,我们会在漫川关住几天,如果去法官,我们一定到你那里吃顿饭。 她说,可是,你们怎么找到我呢?加个微信吧。我对洛桑说,加她微信,我要在当地发展一个内线,以后再来就直接跟她联系了。 这位女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她的落落大方,重要的是她的自信。是的,来到漫川关,就一定会到法官。 上次来漫川关,我去过法官。法官镇有个法官庙村,几年前还是一个贫困村、包袱村,在脱贫攻坚战役中,当地政府发动群众,利用“跃进渠”修建了人工瀑布和空中水流飞廊,规整了民居,一条清澈的水渠穿镇、穿村而过,错落有致的民居坐落在山坳里。站在观景台上眺望,梯田与荷塘交相辉映,地上的蓝天和天上的白云浑然一体,宛如秦岭原乡一个灵动的诗意桃源。这一次重返秦岭,我的重点目标是漫川关,去不去法官,暂时还没有定下来。不过,自从见了这个女士,我就琢磨,争取再到法官去一趟,到她的餐馆吃一顿饭。 转了一会儿街,回民宿吃早餐,当地文友讲,他给我们制定的行动计划是,上午去湖北十堰的上津,下午去法官,晚上在法官吃饭。 心中窃喜。我有一个习惯,到了一个地方,总是想方设法找一家小馆子,品尝当地特色小吃,有时候甚至独自一人。所谓深入生活,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吃到了什么。想象在街边小馆子里独行侠一般自斟自饮,听邻桌家长里短,没准就有新的发现。 从上津回来后,我和洛桑密谋一番,跟那位女士取得联系,让她准备晚上一桌饭,全部当地土菜,六到八人。 回答两个字:可以。 我对洛桑说,晚上在法官吃饭,但是再也不要让当地朋友安排了,我来请客,他们客随主便。 下午,到了法官村,在参观的过程中,不断得到消息:有两个作家朋友从西安来,商洛市文旅局一拨人正在法官考察,上次来结识的几个朋友听说我在法官,要跟我和洛桑共进晚餐。 文友相聚,不亦说乎。可是客人越来越多,到后来,秦楚又带来几个文友跟我们会合了,粗粗一算,晚上吃饭,恐怕要十人以上。这时候我反而担心起来,既然说好了我请客,就不能像我原先设计的那样随便。请客嘛,多少得像点样子。印象中早晨见到的那个女士,只是拎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样菜蔬,估计她那里不是个大餐馆。 电话接通后,我跟那位女士讲,恐怕人很多哦,你那里能不能坐得下啊,菜够不够啊?对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毫不含糊,爽朗而又清脆:没有问题,来吧,你会爱上我们这里的。 然后,她就发来具体位置,并告诉我们,她的餐馆门前有一个荷塘。 秦楚是我首次到商洛认识的当地干部,对法官比较熟悉,听说晚上有西安和商洛市来的客人,还有我的一位空军战友,她就不放心了。在她的心目中,她和当地的文友是主人,我们是客人,所以她一再跟我讲,让徐老师请客不是秦岭人的待客之道,希望徐老师把安排吃饭的小事交给她。然后又问,你们安排的那个餐馆叫什么名字,我来看看靠不靠谱。 我越发来劲,故作高深。我不说,洛桑当然也不会说。我就是要制造一个悬念,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吃一顿地地道道的农家饭。只有这样,我才能零距离地深入生活。我制造的一点小小的悬念,也是我体验生活的一种手段。 那天下午,秦楚带着我们重温了法官村的美景,还看了“干部田”——当地领导干部插的秧。后来得到信息,西安来的作家快到了,我们才上车,在秦楚的率领下参观最后一个点。 那是法官镇一个民营生态园,树木葳蕤,瓜果飘香,林子里养着一些珍奇动物,还有“泡泡房”——类似于帐篷结构的简易房屋,外面笼罩透明的塑料穹顶,调温和卫生设施一应俱全。实话实说,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现代的旅游设备,民间创意不禁让我高看一眼,再看一眼。 参观完毕,秦楚招呼我们在院子里喝茶,小方桌上有一盘精致的小点心,造型各异,摆放得很讲究,就像艺术品。点心旁边的一个小盘子里,漂着一红一紫的花瓣,荡漾着鲜艳的诗意。我似乎意识到什么,问秦楚,难道…… 秦楚说,徐老师,您的晚餐就安排在这里。 我有点吃惊:是吗,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楚笑笑说,根据您描述的买菜女士的模样和说话口气,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进一步分析,法官离漫川关十几公里,小餐馆一般不去漫川关买菜。清早到漫川关买菜,应该是比较大一点的餐馆。所以……没错吧? 我高兴地说,哈哈,我的小把戏被你识破了,还好吧?我订的小餐馆还好吧? 秦楚说,这个生态园的餐馆,是法官的形象餐馆。早晨买菜的人那么多,您一眼就挑出了这个餐馆的人,缘分啊。 我说,我是跟着一把黄花菜重返法官镇的。 秦楚说,不,您是跟着法官人的自信重返法官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