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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高飞的鹰

时间:2023-07-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蒋殊 点击:

连续五天的“大地文心”生态文学作家采风山东行结束了,我的脑海中却总也放不下一个画面:一位老人,奋力将一只鹰放飞天空。

一只本应该在大自然自由翱翔的鹰,却不幸成为落入凡间的精灵。于是,人们一哄而上,围住鹰,困住鹰,得到鹰。彼时,那双锋利锐利的鹰的眼睛,一定是惊恐的,绝望的。

关键时刻,一个人出现了。他用一笔不算少的报酬,从捕鹰人手中换取了这只鹰。当然,这不是一个捕鹰人与另一个捕鹰人的交换,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拯救。

他的心里,有一片辽阔的天空。而天空,不能缺少了鹰。

故事中这个人,似乎该有一个高大的背景。可偏偏,他只是一个普通村民。这个美好故事发生地,在山东莱芜区房干村。

对于鹰,我有强烈的少年记忆。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我的小山村,在一个冬天,在我奶奶家的地上,看到一只“鹰”——猫头鹰。

那时候每年冬天,我的姑父就会与他的两三位伙伴,一起从8公里之外的他们的村庄来到我的村庄,打猎。往往,他们要在我奶奶家住一个冬天。那时候,我妈也常常要把箱子里闲置的被子贡献出来,给他们盖。

我的村庄,背后就是一条大河,浊漳河。沿着我的村庄一路向东,还有很深的山,山里还有一片一片的杨树林。或许那个时候,我的姑父们就是在那样的山里奔跑,寻觅。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起床,总之是奶奶早早给他们做好饭,吃罢,再揣一些干粮上路。而这一天,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晚饭前,或者后,他们便在一院人的期待中归来。常常,他们踏雪归来。没错,那样的夜里,常常是雪夜。姑父与他的同伴,于风雪中出现。那些被放在地上的猎物,身上还带着雪。

有时候,看着雪从它们没有一丝活力的毛色上一点点融化,内心会担心这些猎物会不会醒来。是的,不是期待,而是担心。

那时候不懂,它们也是生命。

随姑父归来的猎物,被一一放在奶奶家的地上,展示。

彼时,他们的表情是骄傲的。然而他们并不言语,只是一锅接一锅坐在椅子上抽烟。但他们的神情,是欢欣的,甚至是傲慢的,以至于他们并不急于端起奶奶早已为他们盛起的那碗饭。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姑父,我的脑中却是他奔跑在雪中,追逐一只只猎物的矫健身影。

“跑得比兔子还快!”为他们起早贪黑辛苦做饭的奶奶,也禁不住要这样夸赞她的女婿。

叔叔、婶婶以及堂弟堂妹们,都要在那样的夜里挤在奶奶家的地上,一双双眼睛盯了眼前的猎物。胆大的,还要去翻动那些僵硬的腿,带血的翅膀。

那些猎物,有兔子,有山鸡,有狐狸,偶尔有猫头鹰。

它们,都有风一般快捷的腿,有可以高飞的翅膀,可是,它们没有躲过姑父们的追逐。

记得当时,我长久地盯了那只猫头鹰。它的样子真漂亮,灰白相间的羽毛,锋利的嘴巴与爪子。可是彼时,却悄无声息,倒在人类脚下。

这只通常只在夜里出行的鸟,为什么在白天撞上猎人的枪口?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猎人的概念,更不懂这是对“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嘲讽。

那样的冬夜,姑父的枪在奶奶家的墙角静静竖着,无声炫耀着它的高光时刻。今天,我已经不能完全描述那支枪的模样,总之并不是此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漂亮的枪,而是一支很不起眼的土枪。可就是那样一支普通的枪,将一只只猎物征服,包括一只高飞的猫头鹰。

那个年代,打猎真是盛行。一个又一个冬天,姑父们走进大山深处,与动物们展开角逐。这些奔跑速度远远超过人类的生灵,却终究跑不出一颗子弹的射程。它们倒下,被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扛着,英雄般招摇过市,最终送进那个门面狭窄的商店,换取对等的钱。这些钱,或许就是猎人们一家一年宽松的用度。

多年后回想,那时候的很多女孩子,就是用狐狸、兔子或者猫头鹰身上的华服,换取一件件花衣服。

那时候觉得,这些猎物就是给人类捕获的,大山里的山鸡兔子是打不尽的,狐狸或者猫头鹰在自然界是没有用的,这些或奔跑在大山或飞翔在天空的生命,是不配“尊重”二字的。

谁若同情这些猎物,便是可笑。事实上,在我家那个院子,在那样一个又一个冬夜,我从未听到谁在它们面前叹息。

也因此,那时候的动物,是与人类为敌的。它们被一支又一支猎枪,追逐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姑父们的猎枪,是突然有一天被要求上交的。

动物们,在人类惊诧的眼神中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其实早在元代,皇家就有严禁捕杀野生动物的命令,甚至立下“以天鹅、仙鹤、鸦鹘私卖者,即以其家妇子给捕获之人”这样严苛的规定。连乾隆当年看到路边销售的动物也忍不住勃然大怒:“山林野趣尽在翠鸟而鸣,捕入笼中,山趣何有?”

可惜,许多人不懂,山中趣味,在于有动物穿行。

人类,终究在进步着,在大自然中拓展着自己的朋友圈。

房干村的韩增旗老人记得,当年他将那只鹰放飞后,鹰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房干村的上空盘旋了好几圈。

它在告别吗?它在告别吧。

那一刻,与其说是放手,不如说是迎候。我相信,那只鹰在此后一定无数次飞越房干村的上空,甚至之后,它拖家带口,回到房干村的峡谷居住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那天,我们也曾走进房干村的九龙大峡谷,返程中经过一处水源,突然看到一位大约七十多岁的女性村民正手持一根铁丝类钩子,专注地在水中打捞着什么。停步细看,发现她在清理杂物。那是一处岔口,牌子上写着,距离村中停车场,大约400多米。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爬上爬下,只为一池清水。

怪不得,今天的房干村有了锦鸡登门,白鹭生娃,绿头鸭漫步。村民人人展开维护环境的自觉行动,鸟儿们何不乐得在此安家生根?

房干村不易,历经三十年接力,将当年的荒山荒坡治理成绿水青山的度假胜地。村民们不仅亲手给自己建造起美好的家园,还为鸟儿们打造出生活的乐园。

人类的进步,就是对生灵的放手,就是允许树自然生长,花朵自然开放,鸟儿自然飞翔。就如一个夜晚,被街边一排花感动。并非是因为这些花漂亮,而是因为它们繁茂而肆意地生长到人来人往的人行道,却没有一朵被人摘取。

回望眼下生活的城市,花有花的空间,树有树的态势,山有山的位置,水有水的流向。走在河边,突然会有一群鸟儿从水中掠起,冲向天空。

这篇文章收尾的时候,突然刷到一条视频,一处乡间烧烤点上空突然飞来一只鹰,下面一个人挑出一块肉,奋力扔向天空。

鹰毫不犹豫,迎肉而来。非常精准,叨入口中。

这个画面,突然就与多年前房干村放飞的那只鹰叠加起来。

这便是大自然的至美时刻吧,花与人,树与人,鸟与人,和谐共生。

【作家简介:蒋殊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太行干部学院兼职教师,《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著有《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坚守1921》《天使的模样》《少年时遇见你》《红星杨》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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