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飘洒不止,山间的苍翠肆意奔淌。 我惊异于这座大山的险峭、雄阔与深沉。汽车从新宁方向的山沟入山后盘旋、爬升了一个多钟头,在湘桂古道旁止住时,眼前依旧山连着山,山叠着山。抬头仰望,除了一方窄狭天宇,便只有绵亘的峰峦与森林,还有雨水浸润下愈加凝重的苍碧,似乎辽阔无边。唐人元稹曾感慨:“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也暗想,与此山相比,我攀爬过的山峦都只能算泥丸或小丘了。 山名舜皇山,传说因上古时代舜帝南巡曾驻跸而得名,处五岭之一越城岭的腹心之地。不过,我更喜欢当地人的称谓——老山界。湿漉漉的湘桂古道隐在枫香、沉水樟、铁杉、红豆杉与翠竹等挨挤的林木深处,裹着杂草与青苔,依偎一条叮咚作响的溪涧,向高处幽碧间蜿蜒而展。铺就古道的青石板灰暗、斑驳,似已被遗弃在时光深处,仍依稀叩响着当年马帮沉重的马蹄声,应和着雨水汇聚枝叶后的滴答声。秦始皇“凿渠而通粮道”的灵渠年久失修后,湘南与广西的商旅往来,上千年里便只靠这些藏于深山的驿道,直到后来桂黄公路、湘桂铁路先后开通。 淅沥的春雨里,我撑一柄雨伞,沿古道向峰顶登攀。两侧峭壁嶙峋,爬满古藤,茎干大者竟粗硕如手臂,山外绝难看到。一处浓密藤蔓上,开满雪白的荼蘼花,在细雨中更显风致。我素来喜爱此花,想起了宋人“一年春事到荼蘼,香雪纷纷又扑衣”的句子,忙拿出手机拍了又拍。 溪涧跌跌宕宕,一路相随,像乡间来了客人跟着看热闹的邻家孩子。偶尔,我蹲下身来,将双手探入溪间,掬一捧纯净甘美的山泉入口。溪涧两岸,还长满野茶树,一丛丛、一簇簇。茶树嫩芽羞羞答答,冒出了尖头。我好奇地拈一片嫩芽咀嚼,先是苦涩,继而甜意漫涌,满口余香。同行者说,这种野生茶遍布老山界全山,有近15200亩,我不免咂舌而叹。 古道伸入一段巉岩,一阵浓雾涌过的瞬间,英气隐隐逼来。我蓦然似乎又听到了另一种脚步声,激越、铿锵而急促,甚至伴有凄厉的军号声。正是这种当年响彻峰峦间、改变了民族命运的声音,将我引到了这座大山的深处。 1934年11月下旬,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桂北湘水虽不如下游宏阔,却浊浪翻涌。一封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在云霄飞驰,实施战略转移的中央红军一路疾行,奔赴江边。湘江是国民党军处心积虑构筑的第四道封锁线,近30万兵力已如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上级的电令铿锵而悲壮。8万多红军官兵拼死向前,苦战五昼夜,终于突破了铁桶般的围堵,却也是一场惨胜,损失了大半将士,许多人永远躺在了冰冷的湘江水底……几天前,在老山界另一边的桂北全州湘江战役旧址,我远眺湘水,心情沉重,久久徘徊,似乎还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听到冲锋的呐喊。 跨过被鲜血染红的湘江,中央红军的铁流分多路继续倔强挺进。军委第一纵队、军委第二纵队与红五、红八、红九军团再次摆脱围堵、纠缠,突入新宁境内,准备沿湘桂古道翻越老山界,这就是陆定一在《老山界》中说的“我们决定要爬一座30里高的瑶山,地图上叫越城岭,土名叫老山界”。因为中学时代的这篇课文,我脑海中刻住了陆定一和老山界,多年后,许多句子还能倒背如流。此次终于置身老山界的密林中,我便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每走几步,我都要顾盼一阵,似乎在搜寻陆定一与他所在的红星纵队官兵的身影。 雨丝还在飘洒,古道随陡峻山势向上延伸,越发难走,雾气也越发蒸腾、弥漫,渐渐遮隐了远处的苍翠。此刻并非星光璀璨的夜晚,我也只能想象当年红军官兵眼中的奇观:“满天都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连到天上,跟星光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还是星星。”古道边,竹林渐渐丰茂起来,林下长满结实的春笋。这大概是当年红军官兵手中火把的来源之一了。我扯了根小笋,细细端详,眼里淌着敬意:它们的先祖,也曾为一个崭新中国的诞生燃烧出火光。 大山深处的巉岩与密林虽暂时给了红军官兵以庇护,没了湘江上嗜血的枪弹与炮火,走起来却也十分不易。从江西苏区出发,已长征两个月,官兵无一日不急行,无一日不激战,身心疲惫到了极限;“红星”纵队与“红章”纵队的老弱与伤病员多,后勤人员除了行军,还得来来回回照顾他们;老山界陡峻异常,峭壁上的古道有时几乎是90度的石梯,仅一尺多宽,旁边即是悬崖,“有几匹马曾经从崖上跌下来,脚骨都断了”;一个就地宿营的命令传下来,官兵只得在尺把宽、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睡觉,身子被石头硌得生疼;每人仅有一条薄毯,山里深秋的夜晚寒冷刺骨不说,稍不留神还会滚落悬崖;红军粮食不多,悬崖上埋锅做饭也大为不便,官兵吃不饱,只能饿着肚子攀爬;国民党军并未甘心放弃,一路紧咬,后卫的红五、红八军团还必须边行军边阻击…… 对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而言,红军官兵山间所遇的每一种艰辛都难以想象。仅仅在古道上攀爬了几里,空着手的我便歇了好几回,若无山间漫涌的英雄气激励,我或许早已趴下了。 确如曾是这支铁流中一员的萧华将军所言:“红军都是钢铁汉”。凭着对信仰的执着与对未来的信念,他们终于咬着牙关翻越这座大山,抵达广西资源县的油榨坪,迎来了绝处逢生的曙光。翻山前后的这段时间里,毛泽东同志的一个英明战略主张影响到了当时的决策层,红军铁流紧急转向,直指敌军力量薄弱的贵州。一个月后,遵义会议召开,一部长征乃至中国革命的皇皇巨著,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陆定一登上老山界极顶时,曾豪迈地想:“将来要在这里立个纪念碑,写上某年某月某日,红军北上抗日,路过此处。”这个愿望后来实现了。我到峰顶一处平地时,眼前赫然矗立着一块巨石,上书“老山界”三个遒劲大字,旁边还以端肃小楷镂刻着陆定一的《老山界》。我久久摩挲巨石上的文字,似乎感受到了那段沉重历史的心跳。 雨渐渐停歇,天空云开雾散,眼前依旧是沉郁而凝重的苍翠。听说,如今老山界下的乡民已将沉睡大山的野生茶,打造成一款香气馥郁的名茶,曾经窘迫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去。我想,这是山间英雄气的跨时代承继,也是红军官兵当年翻越老山界追逐的理想之一。有了这种英雄气,老山界的明天必将如正升腾的霞光一样更加绚烂。 下山时,我依依不舍,不时反顾,似乎想把这座英雄山的英气带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