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回家前,我已无数次听她说起那个地方。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每次都从她的话语里洋溢出来。 从张家界一路往西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北面,湖南省的西北角,龙山县城就挨着湖北省。车子从高速下来后往右拐是县城,往左拐就是回家的方向。记得初次和她回去时,还是二月,匆忙离开张家界的校园,下高速时已经天黑了。那些在她口中提及多次的景观,一处也没有得见。 沿着黑黢黢的道路终于回到家里,我的紧张时刻才真正到来。一路上我都在与她开玩笑,第一次见家长,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一点问题没有。当汽车拐弯驶上去往她家的小路,当她的小弟为我们打开门前的灯,当她的爸妈从灶房迎出来,在初春清冷的夜里把我们接到温暖的灶火前,我才从她后来的玩笑中知道,饭桌前的自己当时是多么局促。毕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紧张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的父母和亲人非常和善,尽管说着我难听懂的家乡话,但时不时会顾及我,又用我也不甚明白的普通话对我再说一次。我也努力想让自己尽快融入进去,拿一下碗筷,或帮忙搬一下东西,多说话,了解他们,也让他们了解自己。我这种笨方法,后来也被她笑话了,说她爸和二姑爷都没说过那么多话,而我才刚来呢。阿姨性格开朗,仿佛总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与我分享,叔叔更沉默,就像屋后的大山,但很快也对我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他的童年,以及屋后山涧里的鱼虾,说起这里的好水,还有夏日时才出现的瀑布。说着他就翻找出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给我看,他还特地拍下了崖壁上一块浮雕状的石块,对我说:“看,像不像布达拉宫?” 我把这些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地看着我,说这么快就把这些都告诉你了?我说还不止呢,他还邀请我暑假回来和他们一起去山涧里抓小鱼虾。似乎由此,我才真正感觉,自己和她的故乡有了某种坚实的联系。 白天时她便带着我这里走那里去,好像要将家门口的人与物都介绍给我才算完,可她哪里知道,在她醒来之前,我已经偷偷地走了一遍。那确实是我未曾享有过的风景。她的家在一个山坳旁,那条往下延伸的山涧,把两块塬地割裂开来,她带我走到那座横跨其上的桥上,把从前在电话里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这次我就站在她的身边,踩在她故乡的土地上。她指着近百米高的桥底下一条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白线说:“我们以前就是走这条路到对面去,只有这一条路,你别看这么短的距离,上上下下我们要走小半天,雨大的时候,沟底的水涨起来,我们就没办法过去了。”二月阴雨,白雾遮掩,那条白线在我的注视下,仿佛有了一丝羞怯,在雾中消失不见。 沿着这条山涧往上,就是屋后的群山。从桥上看去,条条山脊在雨雾间隐现,如果从天空俯视,云雾聚散间,会发现山涧犹如巨木长出了根系,一条条扎向群山的深处。她说家里的水就是从山上来的,一年四季从不断流,“像去年,到处都闹旱灾,就连山涧那边都缺水,禾苗苞谷都枯死了,只有这块塬地……”她努努嘴接着说,“山上流下来的水还是清冽甘甜的。”细微的冷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山谷吹着不停歇的风,我拉着她往回走,尽管很冷,我还是想回到厨房边的小水池旁,慢慢拧开水管的阀门,洗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葱苗,或者就是洗洗手。我想起去年天旱时和父亲的通话,他说家里的井水抽上来都是浑黄的,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羡慕这样的山泉水,甚至希望自己就住在哪座山脚下,山影清风,门前的沟渠一年到头都有流水淙淙。 背后的群山显然并非只带给了她清洁的水源,我想还有更多,在过去二十多年时光里,浸润了她的眼神,融入了她的呼吸,更滋养了她的心灵。山上草木葱茏,阳光乍现的间隙,洁白的雾气从山林间氤氲出来,在山谷与林木中起伏聚散,仿佛那青翠的皮毛之下,有只充满生气的灵兽,白天沉睡,夜晚就醒来,在天地间撒欢,但从不惊扰一个梦。细雨滴答的暗夜,无人搅扰的山村,寂寞得鸣虫都停了声响,又有什么还会拥堵在心胸呢?一觉醒来,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的,也想不起有梦。她更是如此吧,天天被一群小孩子围着,大大小小的事情,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各项考核条例,让她忙得没有时间停下来。异乡的夜里,是否故乡比任何时候都更浓烈地散发气息,吸引她归去?只有回到故乡,她才能酣然入睡。 她的房间里有晾干的山果,有干枯的树枝,有狗尾草和野花,阿姨说她像只野兽,就喜欢把山中草木带回巢窠,阿姨看不惯,偶尔还会把她带回来的东西丢出门。但我懂得。她带回的岂止是山间的草木,更是山水的美学,是心灵深处的热爱,热爱自己,也热爱生活。她多么特别,又多么倔强,似乎只要在家里,她就有无尽的力量与自信。她眷恋这个故乡,以致才相恋,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也带回了家里,就像带回一根遥远的绿枝,带我认识家人、认识山、认识水、认识路和那片土地。幸好这次阿姨没有二话不说,把我也扔出去。 这就是她的故乡啊,我想她的故乡也给了我好运。几个月之后,被我叫作“叔叔”“阿姨”的人,被我叫作了“父亲”和“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