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外公的酒香与外婆的背带里抻开的。与大多数同龄人不同,催响我在世间第一声啼哭的,不是医院的医生护士,而是外婆家的邻居。 彼时,离预产期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母亲的身体仍无任何动静。外婆想方设法,找了辆牛车把母亲接回了老家,没想到,才进门没多久,我便闹腾着要出来。情急之下,外婆就近请来了有接生经验的邻居奶奶,跟着里外忙活;插不上手的外公在家中坐立难安,一会来回踱步,一会又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个几口定神。等我终于呱呱落地,外公已经喝得满面通红。 母亲说,那一整个早上,外公格外开心,抱着我就不撒手。大家一边担心外公会摔着,一边又担心我被酒味呛着。没想到,外公人虽醉意薰薰,却步伐稳健,抱着我在家门口来回转悠,一看到有人远远经过就大声喊叫,让对方赶紧过来看看他的外孙女。而我不哭不闹,在他怀里时不时打着哈欠,弄得外公乐呵呵地傻笑,一个劲地说,瞧这嘴,真大。像我。 那之后,无论是上山劳作、下地务农,或是操持家务、走亲访友,外公外婆都把我背在身上,我就像个山包,在他们渐压渐弯的脊背上日益隆起。 在壮乡,有山就有歌,有歌就有酒。外公外婆夜里时常抱着我在火塘边与人围炉对歌,所以我在还没能完整地说清楚一句话时,就已经能哼哼唧唧出山歌的调子。有一次外公带我外出,把我放在田坎上,他一边干活一边听我在那咿呀咿呀地唱调。忙了一会,他一回头,我人不见了,可歌声还在。他赶紧寻过来,这才发现我掉下了田埂,径直躺在泥水里继续唱。当下把外公乐得不行,回家路上逢人就说这事,大家就跟着夸赞,说你家孩子真像你啊,以后唱山歌肯定厉害。外公大嘴一咧,美滋滋地进门又连喝好几口酒。 外公是出了名的山歌手,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声名,其中他最拿手的是唱排见。排见是流传在壮族地区山歌中的一种,与其他山歌不同,排见没有既定的形式,更近似于叙事长诗,唱词只要你能编,就能无限地唱下去。当年外公曾任村党支部书记,逢年过节,特别是需要宣传党的政策的时候,外公就会走村下队地去唱排见,把党的各项政策主张、村规民约、风俗人情等等,都编到排见里,让山外面传来的好消息在歌声里传遍村村寨寨。 那个贫苦的年代,想要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广西山多地少,人们天还未亮就要出门,到分散在四处的零散田地里干活,有时候一块地离另外一块要走好几里路,翻好几个山头。事了,披星戴月地回家,一进屋,好几张嘴嗷嗷待哺。做饭洗衣缝补喂牲口等等,忙得脚不沾地,却依旧穷得叮当响。 山歌与米酒,是当时人们最奢侈的消遣。虽说唱歌不拘方位,但身处野地,纵你能把穷山恶水吼得连声颤抖,也仅是“曲高”,但却“和寡”。所以但凡听到宣传说哪一天我外公要来唱排见,人们定然会早早收工回家,带着板凳占座集合,等待外公开嗓。还有些离得很远的村子得知了消息,甚至直接停工一天,跋山涉水地前来。最长的时候,外公一首排见唱了一个多小时,嗓子都唱哑了,人们还意犹未尽,不肯散去。直到外公把所有的事都忙完了,人们才又纷纷上前邀外公到家中深入交流,以各种对歌的形式,将对政策的疑惑或是生活的难处一一倾诉。这时候,外公就会解下他挂在腰间的军用水壶,将早已经备好的米酒倒出来,与众人把盏对唱。一颗心就这样越唱越热,一份情就这样越喝越深。 母亲嘴里的盛况,我没有见过。因为自我记事起,外公在我心里就只是个喜欢喝酒的神奇老头。 与每天忙得难觅其踪的外婆不同,外公偶尔种种菜,放放牛,又或是在村口摆弄水田,在后院修剪果树,其余的时间他大都坐在火塘前喝酒,有酒无菜也能坐一天,连位置都不拸。 外公喝酒的时候很有趣。嘴巴紧紧地贴着杯沿,杯子慢慢地上倾,待到酒碰到唇,就抿着唇吸吮,发出极大的“噘噘”声,但实际上每次仅浅尝到一点点,然后他就心满意足地咂巴着嘴,回味那股子醇香。 我时常打趣外公,说他又在“噘噘”了,或者至直接用“噘噘公”这一称呼代替外公喊他。外公也不恼,乐呵呵地笑着答我,“对啊,噘噘公又噘噘了呢。” 爱喝酒的外公略通岐黄,用一根线就能拔掉我的乳牙,还能用细长的银针帮村民们冶疗腰酸腿疼。而且最让我惊叹的是外公认识字,他能读书看报,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故事。外公和我说,有一只猴子上天偷桃,喝多了大闹天宫,还和我说有一个壮汉喝了十八碗酒,然后上山打死了大老虎。我听得咯咯直笑,问外公为什么别人喝酒完都这么厉害,而他只是个农民? 外公顿时哑了声,双眼被乍起的雾突然拢上,掩去所有光亮。良久,他摸摸我的头,用一种极为难解的语气和我说,你还小,你不懂……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头,又兀自坐到火塘边,倒了杯酒,在冗长的沉默中抿了又抿。 酒有这么好喝吗?我喝过,明明很难喝。 那天,我与小伙伴上山砍柴,顺便疯玩了一天,等我终于吭哧吭哧把两担柴挑回家后,一进门看到桌上有半杯水,抓起来咕咚咚就灌了下去。 这水怎么有股怪味……没等我想明白,耳边一声惊呼:“儿啊!别喝,那是酒啊!”我猛地回头,不一会儿就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醉了个仰倒。 醉酒的滋味可真难受,直到第二天醒来我还整个人恹恹的,极为昏沉。为什么大人会喜欢这东西,我想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外公熬酒。 那时候,村里已经分了田地,每年的收成交工粮之后,各家各户节再衣缩食一点,总能挤出些许剩余用作其他。所以每年秋收后,外公就会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把新收的谷子摊在门口的晒谷坪上晾晒,同时计划着这些粮食的用途。 外公通常拿着一个木谷耙,赤着脚踩在金灿灿的稻谷上,一边翻耕一边和我说,这部分要留下来吃,这部分要送给别的人,还有这一小部分他要留下来做酒。 新米不能用来做酒,需先晾晒一两个月,否则酒会发酸。但是用陈米又容易因为储藏的问题,产生霉变引发异味。粮食本就不多,酿出来的酒更是金贵,所以外公总是格外小心。等到他把晒好的新米煮成饭,摊开晾凉,再和上酒药做成酒糟,放入坛中发酵一两个月,开坛时冒出香气,就到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手工酿酒是件极废工废时的事情。酿酒前,外公会洗干净两口铁锅和一个空顶的木桶。一口锅架在火上烧煮酒糟,中间放上木桶,顶上再放上一个装满清水的铁锅。熬煮时一边要掌握火候,一边要小心翻搅酒糟以免糊锅,一边还要注意给顶上铁锅里水的温度,一旦上面的水温变热,就要马上把水舀出去,换成凉水倒进来。所以每酿一次酒,外公都特别忙碌,其间还得随时到院里去打来新的井水替换。 我不懂其中原理,单纯觉得好玩,便总蹲在旁边找机会帮忙递个柴、倒个水什么的,以便父母回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可以借机邀功换取零花钱。折腾近一小时后,木桶上伸出的那个酒嘴开始滴水成涓,最初流出来的那一两斤,大都是水,外公会毫不犹豫地倒掉,之后的那些外公会一边品尝,一边凭着经验自行估量,到什么时候是最纯,什么时候稍次,然后分别用不同的容量盛接装好。 十斤米,通常能酿十二斤左右的酒,但若想要度数更高,则产量越少,其中最纯的那些,更是不多。但外公大方,每次酿好了新酒总会到村里转悠一圈,告诉大伙,他有好酒,请大家晚上到家里吃饭喝酒。 说是吃饭,其实大多时候没有什么菜。就是众人围着火塘,架起一个三脚的铁架,上面支口锅,锅里扔些豆腐青菜,再摆上个回型桌,桌上放碟炒黄豆,或是酸萝卜酸姜,最豪华的菜,大概就是外公用酒糟到河里打窝后捞回来的小鱼小虾,用油炸得金黄酥脆、喷香诱人。 每每宴客的时候,就是村里人围炉对歌的时候。通常主人家会先盛一海碗酒放在那里,用一个长柄的木勺,舀一勺,唱着山歌,挨个地将勺子伸到客人跟前。围坐的客人必须要接上主人家的山歌才能喝上酒,然后又轮着到下一位接唱喝酒。 我们村里有个懒汉,平时不事生产,一到饭点就到各家蹭吃蹭喝。天长日久,他摸清了外公的脾性,知道外公总会把酿得最纯的酒拿出来待客,但酒少人多,他又没有能对上歌的本事,便想了法子,每次都最晚来。一上桌,先是连声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对不起大家,他自罚三勺,然后径直拿过勺子,转眼间就将那海碗喝掉一大半。 每每这时,外公就张大了嘴,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对方,喉头不断地吞咽着,仿佛那个正在海喝的人是自己,直到对方放下勺子,他才跟着合上嘴,习惯性地搓搓手,拿起碗,小心翼翼地到房间里把酒续满再端出。 任谁能看得出这懒汉是在偷奸耍滑,可外公从不斥责他,还时常偷偷装了米面藏到衣服里,然后假装串门把东西塞给他。我不仅拦过外公,还叉着腰质问他,说好的要靠劳动吃饭,连我都知道要上山砍柴,那人什么都不做,凭什么白给他东西吃?! 面对我的气势汹汹,外公愣了愣,转眼又笑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子,牵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反复摩梭,满脸慈爱地对我说,儿啊,我们人呢就像这手一样,虽然手指头是分开的,但根都连在一起。所以大家必须要互相帮助,才能抓能抬能握成拳头。懂吗? 我自然是不懂的。拳头有什么用?我蜷起手指抓成拳,翻来覆去地看,竟发现果真有几分像夜里那些人团坐在我家的模样。 印象中,我家的塘火,时常亮到天光。外婆辈份高,村里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同伴都得叫我姑姑,外公虽已不再任公职但群众威望仍在,故此人们总喜欢在夜里忙完了之后到我家话家长,又或是找外公帮忙解决村里纠纷。 每每家里有人来,无论几点,外公都会拉出板凳招呼大家围着火塘坐下,然后倒上几杯酒,耐心地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投诉谁家的鸡总是到别人菜园里偷吃,谁每次都把队里的活推给别人干等等……大多时候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那些人却总能指着鼻子吵到面红耳赤。一般小问题外公劝心平气和地劝几句,大家再喝几口酒就能圆满解决。但一碰上田地的事,就比较棘手了。 各家的田地本就零散,有时候碰上建房、安坟或是修路等工事就会涉及到占用他人田地的情况,必须得拿出自家同等的田地出来与对方置换。如何置换才能让双方都满意,今后没有怨言,继续和睦相处,就十分考验从中调解的人了。 外公对村里情况了如指掌,连谁家在哪个山坳里哪颗树下有几厘地都一清二楚。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会先安静地坐在那里听争纷双方的诉求,时不时啜一口酒,搓着手反复思量。直等到众人吵累了,要听他讲了,他才清了清嗓,使出“以排见排民忧”的绝活,进行漫长地调解。 “千金难买地相连,朋友同心胜过钱。今天你出三分地,明天我让半亩田……” 山里人没有什么事不能编歌唱,没有什么怨不能以酒化解。他们常边唱边喝,一碗酒喝一整夜,歌声也响个一整夜。而我早已在这醉人的醇香中趴着外公的腿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那些头天还吵得连村里的狗都不敢叫唤的乡亲们,又你挽着我,我牵着你结伴出门劳作,我都十分感叹,外公怎么能这么厉害。 那时候我有很多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穷,外公还总请别人吃饭喝酒;为什么那些叔伯婶娘因为一点小事吵得天昏地暗,外公还能耐着性子劝讲;我更不知道为什么喝酒的外公,有时候看起来很开心,有时候又很悲伤。 那样时候总是极静,连喝酒都没有声音。外公长时间仰面靠在椅子上,望着黑黝黝的屋顶一动不动。我时常以为他睡着了,却又见他吐出一团白气,抹着眼角直起身来,喝一口酒,又复躺下。 小时候总想,这些问题长大了就能懂,可在我不断向前奔忙的过程中,那些疑惑不知何时连同故乡一起,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 外公故去的时候,奔丧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有年轻的后生,有柱着拐的老人,有从邻村开车来的,还有些从别的市专程赶来,大多是些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有的连母亲都叫不出名字。 他们拉着我们的手,诉说哀思也表达感谢。有的感激外公当年帮他们争取到了好政策,有的谢谢外公帮他交了学费,还有人拿出在了一个小本子,上面都是他们自己记下的外公哪年哪月给他们送米粮送钱物的记录。而我也在这些陌生人的追忆中,头一回触碰到了真相。 在那场持续十年之久的变动中,外公被卷入了历史洪流。他被关押,被批斗,失去了自己曾引以豪的一切……除了本心。 数十年来,外公从未放下过那些因歌结缘,因酒情深的人们,无论本村邻县,只要他听说了哪些曾与他相交的人有了困难,他都会想方设法帮助对方,要么亲自上门,要么拖人转钱带物。纵有半生的意难平,外公仍甘于平凡,甘于做一个外孙女眼中爱喝酒的普通农民。 让我最为意外的是,在那些络绎而来的人群中,我竟然见到了当年那个懒汉。他早已经在村上消失了十几年,据说是到外面流浪讨饭去了。眼下,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倒也验证了众人的说法。 不理会周遭异样的眼神,懒汉走到灵前,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找了个末边的位置,闷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我拿了碗筷递给他,又往他杯里倒了一杯酒。他颤颤微微地端了起来,浅浅喝了一口,猛然喊了一句“公啊——我又来晚了……”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我垂下眸,跟着喝了一杯。这一回,我尝到了灵魂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