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在中国文化长河中,应该是灵魂式的独特存在。从文学艺术、文化娱乐到饮食烹饪、养生保健, 较之希腊神话中的酒神更加悠远,更加丰富多彩。在那个人神共生的朴素年代,人敬畏生命,敬畏天地众神,敬畏大自然,在大自然经常馈赠的意外惊喜中,欣然接受了这种可抵达幻境的介质,酒便开始渗入尘世烟火,与中国人的精神相依相伴,与人们的生活共歌共舞。 高密人爱喝酒,酿酒的历史可追溯到龙山文化时期。高密县城东南有个千年古村名卣坊,传说为古介国工匠村,专为古介国制作卣。卣即是饮酒器具。历史上高密与酒有关的人文,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同时代的大邑。在高密西乡,潍河东岸,诞生了名留青史的经学大师郑玄。郑公善饮,曾面对东征的大将军袁绍,慷慨豪饮,让一代枭雄观之色变,心悦诚服,退兵西去。那时,无论兵将还是文哲,无论商贾还是耕夫,似乎都恪守着人性里的一个“信”字,进退有理,杀伐有据。既便奸臣谋逆造反,也要扯起一个“替天行道”的大旗,想方设法遮掩其贼子野心。酒德在广阔的道德范畴里,曾经如此真实地傲然屹立在人世间。 高密酒风,如同野草一样生生不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到逢年过节,那些推着自行车,带着大箢篼东倒西歪的汉子们,总会制造出老鼻子多的笑话,供村民茶余饭后谈资。2000年后,酒风更盛。高密人的酒桌上有个谜语广为流传,“喝口里辣嘴,喝肚子里闹鬼”。闹不闹鬼不知道,倒是时常听说,有人喝酒后在雪地里睡了一宿;有人醉酒在花坛里睡了一宿;还有醉汉子解手,懵懵懂懂地把裤腰带绑树上,抱着树睡了一下午。有年冬天,老家的邻居下夜班回家,听到路边排水沟里有人哼哼,过去一看,原来是个醉鬼,他费力把人拖上来,不曾想那醉汉猛然一口,差点把他的鼻子给咬掉。邻居一脸血污,忍着痛把他送回家,又去医院把伤口缝好,直到第二天醒酒,那醉汉都不知道自己昨夜闯的祸。 物质匮乏年代,糊口都不易,饮酒则更为奢侈。逢年过节家中来客人,招呼着喝一杯酒,是一种极高的礼遇。有贪杯者,逢酒必醉,失态失德让人讥笑。酒局中常有有好戏弄他人者,摇舌鼓唇,诱劝贪杯者滥饮,有时会出现酒席上癫狂不自制的局面。若长期滥饮,形成酒精依赖,更是可怕。 我们单位有一职工,肝硬化晚期,大家集体捐款换肝,他忌酒一年多,嘴馋又开喝,上班时口袋里装着小酒瓶,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趴在桌子下喝上一口。没过几年,人喝没了,媳妇改嫁,孩子随了他人姓氏,可怜年迈父母,凄凉悲怆,思儿心切,早早白了头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父亲是村里的会计,上级来人经常招呼到家里管吃喝。母亲收工回家,赶紧去灶间忙活,煎炒烹炸,我帮忙烧火。坐在炕上吃菜喝酒的一群人,开始推杯换盏,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饭桌上,笼罩着一道艳丽彩虹。我扒着门框看他们吆五喝六,从安静对饮到划拳狂喝,从哥俩好开拳,接着是八匹马、六六六、五魁、四喜、一点、不动,两个划拳者隔着桌子与盘子,快速的变换着指头,大脑与嘴协作,高速运转,猜测别人伸出的指头数,加上自己的指头数,嘴里喊对了两者之和者为胜,若是两人都喊对了则不停,继续划,直到只有一个对了为胜,输了的人心甘情愿喝罚酒,吵吵闹闹,场面像在演电影。 邻村一位女书记,长的黑壮,声音低哑粗重,喝酒划拳比男人还豪放,外号“大野马”。每次有酒局,我们村书记都会通过黑色摇把子话机喊上她,然后灌她酒,有时喝到尿裤子。从中午喝到傍黑,一群人有穿错鞋的,有拿错外套的,扭三歪四,吆吆喝喝离去。房间里弥漫着烟味酒味,茅房里弥漫着吐酒后的酒臊味,小半个村子都能闻到。 我爷爷好酒,跟农村很多老者一样。饭菜上桌,他从炕前枣红色木桌上搭着一方手绢的茶盘里,取出一把黑色漏斗形小酒壶,倒上两盅烧酒,再从炕席底下抽出几根麦秸草,蹲在炕前的泥土地上点燃,小酒壶在冒着白烟的橘红色火苗上慢慢晃着,狭窄的屋子里弥漫着麦草的焦糊味和烧酒味。恍惚间,我觉着这应该就是童年的日常。简易的燎酒器透着一股神秘,仿佛一天过日子的精华部分就在点燃那一刻,爷爷“滋滋”有声喝完一盅热酒,吧嗒吧嗒嘴,眯着眼,品味一会儿,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看着家人闷头干饭,心头有一份满足,一天的劳累都似乎得到了缓解。 出生于高密东北乡的莫言,一部《红高粱》被张艺谋、巩丽、姜文他们给演到了戛纳,主题曲“好汉歌”把高粱酒唱红了大江南北。上个世纪整个九十年代,大街小巷时不时能听到这猛然间的一嗓子——“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这让那些磕了几千年头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平民百姓,也情不自禁生出一丝豪气。 什么是酒?《说文》中解读:“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这里的酒,不仅仅是物质形态,更是精神形态。孔融在《与曹操论酒禁书》中,就洋洋洒洒列举诸多喝酒的益处:“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祭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 酒是糙好物。酒桌上经常听到一句劝酒词,酒品见人品。大家理解为喝酒实在还是不实在。为了赚个实在名声,很多人勉为其难地喝,最后喝到吐,喝伤了胃,自嘲“不喝不喝又喝了,喝着喝着又醉了”。翻阅古人关于“酒品”定义,才搞明白酒品原来分为三等。上等,“清”,“雅”,即视酒为雅事,饮而神志清醒;中等,“浊”,“俗”,即耽于酒而沉于俗流,气味平乏庸俗;下等,“恶”,“污”,即酗酒无行,伤风败德,沉溺于恶秽。 中国是礼仪之邦,“酒品见人品”怎会是滥喝失度的狭义。千年前《尚书》中也提到酒德,指的是饮酒的道德规范和酒后应有的风度,合度者有德,失态者无德,恶趣者更无德。 高密人好酒,酒坊也多。抛却更远处的风光不说,近百年来上数的便有几十家酒业,上百种的酒。譬如,大孙家的大槐树、康庄的五龙河、咸家的苞米香、河崖工业园振兴酿酒厂的二锅头、老陈酿、红高粱酒厂的红粱古酒。这些都是高密民间的私营酒坊。国营的有高密酒厂,生产老白干、商羊特酿、高密特曲以及被称为绿神和红神的商羊神。商羊是上古神兽,为何与高密还有瓜葛呢?民间传说穿过高密城的小康河有一年发大水,水涨得快要决堤危及两岸民房了,这时,河中出现一只四蹄独角神兽,有见多识广者认出是《山海经》中的商羊,言此兽出,必定出美酒。从而,高密白酒就叫商羊神。商羊神用黑色瓷坛子装着,大的九两八,小的四两九,被高密人简称为“小黑坛”,酒量大的人能喝一大一小两坛,叫做一拖一挂。 2000年前后,高密酒厂开始走向衰落,跟随着全国的改制大潮,成为股份制私营企业,后来老板看到纺织业比较红火,便逐渐放弃酿酒,专心经营纺织。高密本土酒业不景气后,高密人开始喝景阳春、密州春、云门春、秦池、扳倒井等等周边县市区生产的白酒。那些曾经喝惯了“一拖一挂”的好汉们,如今算算,也都是年过七十的年纪了。 若说起高密文人与酒的故事,那可比他们的文章还要精彩十分。这些平时尚算稳重的书生们,酒杯一端,似乎整个高密县城都是他的;若是酒至半酣,基本上中国就是他的了;若是继续就着文章孰优孰劣的争辩醉喝下去,摔杯子,掀桌子,动老拳的故事便产生了。 时光如海,醉酒的故事也海了去了,若是有闲情坐下来听老人扒这些瞎话,则能串起五千年的文明史。酒在高密的民间是一条暗河,用上头的特性,托着干巴巴的俗常日子。也不知道是酒的度数越来越高,还是人的酒量越来越低,有段子说:“猴子到人十万年,人到猴子一壶酒”。 高密有高粱,有好汉,自然不会缺一款用于抒情与消解胸中块垒的好酒。 冬雨绵绵的下午,我去龙王官庄拜访了回龙吟(高密)酒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焦绪杰。两个七零后女子谈酒,话题间有许多岔路与大路延伸,那些幽暗或者明亮的路径,不确定会通向哪里,却把一个下午篆刻的格外繁华。 四季桂的香气时有时无,空调的暖意让茶悠然生出雅趣。我们聊着小时候,聊着大学生活,聊着她的人生规划与企业设想。讲着关于酒的故事,时而感叹唏嘘,时而兴奋。她如同讲故事讲“回龙吟”酒业有限公司诞生的过程,介绍公司的十多位生物研究专家,院士、博导、博士,给我带来了一次新时代酿酒的头脑风暴。她说:“咱们的酒采用优质高粱为酿造原料,经过科学、独特、完整、严谨的浸泡蒸煮、糖化发酵、蒸馏贮存工艺,酿造而成。这种优质白酒香味独特,其实你想知道是不是好酒,有个简单的辨别方法,可滴酒于手背上搓,深嗅,有粮食香味者为酿造酒。从口味和口感上体味酒的入口柔和度、丰满度,品尝过程中的协调度,饮后的纯净度、持久度,喝后不头痛、不口干,才是好酒”。 焦绪杰爽朗的笑声,句句精准简练的介绍,让我刮目相看。说到生物科研,仿佛打开一个神奇盒子,让我窥探到一个个造物领域物质转化升华的神奇。她说公司最初是研发制作酒精提菊糖,他们目前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菊糖提取方式。2019年底突发疫情后,国际贸易暂停,产品无法走出去,菊糖停产。有朋友提起,高密这么大的酒名,何不酿酒?设备已经上了,闲置不用也是浪费。 酿酒对于他们这个专业生物科研团队来说,就是牛刀宰鸡。这个权宜之计却无心插柳柳成荫。高密又称“凤城”,酒厂厂址坐落在黑龙故乡龙王官庄村土地上,千年来流传着没尾巴老李的故事。每年阴历六月十三,村里举办盛大龙王节,家家户户招待亲戚,赶庙会。通常这天会下雨,老百姓说是黑龙回乡悼念母亲。用“凤粱红”“回龙吟”命名的高粱酒也是焦绪杰对家乡的致敬。身为游子,她对故乡父老一直怀有深切的情感,一个早年失去母亲的孩子,把感恩父老乡亲在她成长中的呵护与帮助,最终化酒一坛。 谈到酿酒与未来市场规划,焦绪杰如数家珍:“我们利用自身优势,走‘生产科技化,市场国际化’路线。我想把携带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白酒,推向国际市场,让外国人通过酒,了解中国与中国文化。我们审批了“洁食”标识,已经开始进入欧洲超市。” 夜色中,我们坐在方桌前共进简单的晚餐,一盘辣炒白菜,一盘大葱煎鸡蛋,一碟焦绪杰的丈夫律工自己做的黄豆酱。律先生是她的大学同学,他谦和的笑道,放心吃,说黄豆是自己种的,不同家庭做的酱味道不同,就像酒,同样的原材料做出的酒味道也不同。因为家庭中有不同菌群,每个家庭中气味会不一样,生活习惯不同,让人有了差异性。 我想起高密许多酒厂的酒,一样的水,一样的曲,一样的高粱与空气,不同酒厂生产,从口感到内涵,都会有很大不同。 清澈温良的酒,脱身高粱与水的锁困,酒神的灵魂,安居在由陶土烧就的酒瓶里,等待一根开启黑暗的手指,打开,释放出狂欢、创造力与重生,让自己的灵魂一道攀升,超越。 李清照说:“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王维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欧阳修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们在夜色中举杯,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吟诵着这些埋藏于酒中的思绪。 人生如酒。暖黄的灯光,穿透窗外细雨织就的朦胧夜色,把高密酒事的话题引向更深远的天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