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私下交流,或是在公众场所,那些温良谦恭的言行,总觉得有一种外溢的美感。 那一年初夏,我们乘坐游轮,漂流在清澈美丽的多瑙河上。十多天里,在五个国家的城市上岸游览,早晚餐都在船上。 全船的一百多位客人,都来自中国大陆,服务员也是大陆的男女青年。走在甲板与廊道上,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迎面,会微笑着互相浅浅地点头。 进了餐厅,一位男服务生走了过来,轻声问:叔叔阿姨,你们需要什么饮料?有果汁、牛奶、豆奶、香槟。他静候着你的回答,没有一丝焦躁,笑容里,你能感觉出一种对你的谦敬。 早晨,最早来到餐厅的,总是那位熟悉的长者。他面对窗外,慢慢地品着香槟,菜盘里有一段香肠、二三鱼片、几块饼干,静静地看着多瑙河水和岸边茂密的森林、古老的教堂、草地中红、蓝、黄的彩色木屋。他正沉湎,我不敢去打扰他。 每天,兴冲冲地离船去市内游览。傍晚回来时,一身疲态。几位男女服务生,一边热情地说“欢迎回家”,一边给每个人递上一小杯果汁。在万里之外行游,听到一个“家”字,似乎家就在近旁了,每个人都暖意流心。虽然仅仅是一口的容量,“回家”的,接在手里,笑容瞬间灿烂。 又到了晚餐前大家相聚的时候,在大客厅,听游船总监介绍第二天的行程和景点。女服务生托着放有小点心的盘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面前,躬身问:喜欢哪一款?她笑得甜甜的,引得你也以笑脸相迎。我提醒自己,伸手点那些精致的小蛋糕,可不要挑三拣四。 第一天晚上去用餐,刚走到餐厅门口,突然告诫自己,要调整一下荡荡悠悠的散漫姿态了。餐桌上,银白的西餐刀叉、墨黑的中餐筷子、高脚酒杯、洁白的餐巾,男服务生着黑色西装领带,女服务员穿浅灰色套装,站在过道边,像是很正式的宴会。以后,每天晚餐都是这样。后来我问站在门口迎客的服务领班:就是吃点自助餐,为什么要天天这样隆重?她笑着回答:这是我们对客人的态度,就该这样啊。“客人”两字的发音,有点重。 拿着盘子,去挑选喜欢的菜点,餐盘里,有清淡素净的江南风味,也有咸辣赤酱的北方特色。食客不挤搡,不插队,不慌不忙,搛菜都是慢动作。不少人,会来一次口味的南北穿越。盘子里不见堆得冒尖的荤素菜加水果。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在美国的自助餐厅内,一位妇女的盘子上放的菜,像小山似的隆起,没拿稳,菜盘摔地,惊响四座。此时,我觉得安稳心定。餐厅还提供几种现做的菜品,每人可挑选一款。邻桌三位壮硕的北方男子,点了装盘鲜丽的芝士三文鱼、水煮牛肉和红烧大虾,正碰杯说笑,话语直率豪气,声调却压得低低的。 大家都喜欢去的那家干净雅致的面吧,在前甲板,明净的大玻璃窗,正对向船头。那天晚餐,邻座一位大姐想吃重庆小面,对女服务生说,你方便去面吧帮忙点送吗?她仰着头,露出斯文的微笑。语言和表情,传达出温馨的气息。这样说话,平静谦和,令人舒适。 有一天,听完钢琴家的演奏,已是深夜,几位朋友相约去面吧吃面。船正在星光下航行,两岸是深邃的森林,微风吹拂,多瑙河的夜色静穆而幽远。一碗面的等待,成了一次美的欣赏。大家面向幽暗的远方,默然无语,似乎怕搅乱了这万籁俱寂的河面和夜空。此时,我们的船恍若驶向了浩瀚的宇宙深处。 最喧闹的,是在船长举行的欢送酒会上。 高大健壮的奥地利船长走了进来,笑容抹去了大胡子脸上一贯的严谨表情,他如老朋友一般向全船游客告别。爽朗幽默的告别词还没翻译完,一些游客便握着酒杯,热情地上前与他碰杯、合影。整个厅堂,桌与桌之间,不管是在船上熟悉的,还是依然陌生的,都伸过酒杯来,互相叮咚碰撞,有的还挤入合影的人群里,留下一个以期再见的微笑。那位架着眼镜嗓音动听的男中音,放声唱起了“今夜无眠”。唱到“来吧,亲爱的伙伴,让我们为相约举杯祝愿”时,引来一阵欢呼。这共情喧腾里,表达着对演唱者的欣赏和敬意。 船在水面上缓缓地滑行,正驶向最后一个城市维也纳。月光下,暗黑的多瑙河,波光粼粼。我与那位长者靠着船舷闲聊。问他:凡行游者大多放浪不羁、不拘礼节的,在这艘游船上,怎么都变得礼貌起来,言行之间,都显示出了节制? 长者一笑,似乎答非所问:当你感受着一种美的时候,你也会萌生起展示自己美的意愿。无论你面对的是人,还是环境。 我想起,一位老师曾说过,带一批学生上山,当圆月升空时,再聒噪的学生,都安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