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岁的我,有一个五味杂陈的童年。 听母亲说,我在河南开封出生后,爷爷高兴极了,视为掌上明珠、海底珍宝,故取大名“珍”、小名“珊”。两三岁时,爷爷常抱着我,哼着自编的儿歌“美人之美,珊瑚之珊,郭家好女生在河南。”爷爷摸着我的小脚脚,我得意地转动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翘起来,眯眯地笑着。去看外婆时,外婆特许我坐在佛龛前桌上拈盐水豆吃,桌子椅子爬上爬下……这可是外婆和佛祖给我的极大的恩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家不富贵,却有着浓浓的亲子之爱,我一出生就掉进了爱的蜜缸里。 然而,命运多舛—— 抗战爆发后,父亲工作极不稳定,常在湘南的几个小县城转。我四岁时,全家去了永兴县城。县城常常响起呜呜的警报声,人们苍白着脸,紧张地往山里钻、防空洞里躲。有次,我家叔叔抱着我躲在一株大松树下,敌机越飞越低,一团黑烟落下,叔叔灵活地抱着我顺山坡滚下……“轰隆”一声,大松树被炸“飞”了,我和叔叔因为滚到山下而保了命。解除警报后,一家人见面抱头痛哭,小小的我,吓得伏在叔叔肩上久久不敢抬头。 永兴县城不能待了,父亲就带我们去湘潭乡下。先坐火车到长沙,那时逃难挤车的多如蚂蚁。父亲带着三个哥哥挤上车了,而我和妈妈还留在月台上,列车晃动了。母亲慌了,我哭了,父亲情急之下挤到车门口,拼死往下一跳,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月台上,爬起来,瘸着腿,去找车站负责人,要求该车巡警通知车上的三个哥哥下一站下车等我们……正是炎热的夏天,父亲跳下时胳膊伤裂流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妈妈用牙撕咬衣衫布给爸爸轻轻擦去血污汗渍,包扎胳膊。这深重的灾难中,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知道父亲是用生命避免妻离子散。 回到老家,田无一亩,房无一间,借居亲戚的几间房子。父亲没有工资,全家就断了炊。贫苦日子我却接连得了两场恶疾。我隐约记得,家乡干旱,赤日如火,我却坐在大太阳下瑟瑟发抖,上牙碰着下牙“咯咯”响。郎中说我是发疟疾(打摆子),只有“金鸡纳霜丸”是特效药。母亲先用中药稳住我的病况,然后拖着衰弱的身体,冒着毒日,爬山过坳,去外婆家求开长途车的表哥买到金鸡纳霜丸,才救回了我的小命。不久,我又突然浑身发痒,长满红疙瘩,难受得一直哭。母亲再带我看郎中,服药后,止住了痒,可胸口长出密密麻麻一大片粉红水疱,吓得我哭天喊地。郎中一看却笑了:“好了,好了。病毒全从胸口的水疱里出来了!三天后,水疱消下去,全身的毒气都除掉了,身体会比以前更健康。”果然,三天后,我痊愈了。此后,我再没有生过大病。病中,我看到母亲眼泪默默流淌,患严重肺痨的身体更加瘦弱了。 1950年7月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厨房熬药,突然听见母亲房间传来悲惨的呼叫。我和父亲赶到跟前,看见脸色苍白的母亲,半睁着眼、半张着嘴,一只手垂在床沿……不久,父亲因“历史问题”受到管制……他一夜白了胡须白了发,愧疚地对我说:“女儿呀,父亲无能扶着你走以后的路。你要自强自立,学好本事……再苦也要读书啊!” 从此,我由一块宝成为了一根孤单的草。 那时,我的兄姐们都在天南地北工作。我想继续读书,便壮着胆子去湘潭县立一中找班主任,说明我的处境,他答应帮我申报助学金,但必须有区政府的“家境贫寒证明”。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区政府在何方。但,没办法也得想办法!第二天清早,我饿着肚子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傍晚时推开外婆家门的我几乎晕倒。表姐扶着我,我哭着说明原委。表姐安慰我:“莫急,莫急……” 第二天,我拖着铅似的小腿,踩着满是水疱的脚板,去区政府找人,接待我的区秘书非常同情我,立即开出了“家境贫寒证明”,并鼓励我好好学习。 初中三年,我享受乙等助学金,学费、饭费全免。能读上书何等艰难!因此我学习刻苦,成绩优秀,毕业时年级第一名,保送湖南第一师范。校长符石安先生亲自谈话,勉励我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做一名好教师。 在湖南第一师范这所温暖的摇篮里,我结束了我的童年,迈入了人生新程。 ——回味童年,“甜”让我珍惜家庭亲情、温暖和睦。“苦”使我珍惜和平,珍惜国家强盛安宁。“酸”令我感受到教育的重要。“辣”则是我心中火焰般的激情,用于爱祖国、爱人类,爱生灵。 我希望,每个孩子都有美好的童年,伴随绿绿的草、红红的花、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