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我回了山里的工作室。站在院门前,眼前一幕将我惊呆,只见满院子野草蓬蓬勃勃,有的竟疯长一人多高,似乎要挤出这红砖院墙去。费力地推开院门,却不知抬起的脚落向哪里,因为石板小径已经被野草淹没了。 望着这些野草,我心生怜爱和欣喜。 我喜欢野草,是生命深处的喜欢。它们生长旷野,紧贴大地,默默无闻,虽然弱小,却坚韧顽强。我心生钦佩,羡慕它们。对野草,我没有任何付出,它们顽强的生命呈现,穿透我的灵魂,给了我诸多感动和激情。 野草有恩于人,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它们像一个庞大的军团,遍布大地山川,荒野沟壑,土性且美妙的名字,车前子、蒿子、灰灰菜、蒲公英、牛筋草、猫爪草、荠菜、马兰头……给世界涂抹了绿意盎然的亮色。它们为食可以充饥,为药可以疗病,晒干燃火,浸烂沤肥,为人类奉献所有,毫无怨言。无论鲜活还是干枯,它们还成为牛羊马兔等家畜的美食。这是野草对有情生命的恩德。 古往今来,被野草打动灵魂的文人骚客,留下了许多歌咏野草的诗文,证明野草对人类有着无可估量的精神支撑和生命启迪。白居易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温庭筠说:野草自根肥,羸牛生健犊。鲁迅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令人惊喜的是,北宋理学家周敦颐也极爱庭院疯长的杂草,“绿满窗前草不除”,为何不除,因为“这杂草之生机与人自身之生机有着同样的意思”,同为天地生物,为何要除它呢?真乃千古知音也。 有什么理由不喜欢野草呢? 也有人不拿野草当一回事,甚至还创造出一句自鸣得意的名言:斩草要除根。可是,除根谈何容易,野草恣肆生长,旁若无人,以无边的蔓延来表达超强的力量。人类干不过野草,只好请化学做帮手,除草剂“除”草,也“除”其他,副作用堆积如山,受伤害的还是自己。时过境迁,野草卷土重来,让曾经的焦土重回青青乐园。 草木一秋,却不是弱者,在属于它们的日子里,日日茂盛,年年奔放。它们惧怕过谁呢? 城里的一些人似乎容不下野草,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满头大汗地将小区路边的野草一一铲除。被铲除的野草躺在路边,以无辜的声息,静待风干,回归泥土。 都说热爱大自然,却连大自然的一棵小草也无法包容,难道就因为它们是野生的,不是人工栽培,且高低不一、胖瘦不一、面相不一,就变得低贱吗?野草带给我们的,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鲜活的自然精神,像空气一样珍贵无价。 当初,工人建议将院子做成水泥地坪,被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我想保持院子的泥沙本色,更接地气,潜意识里,甚至将野草相伴想象成了一种诗意。 工人说,以后野草满地,会很脏的。 我说,这是自然本色,若说这是脏,其实是人变脏了。 我去邻居家借来一把镰刀,开始割草。有人笑话我,每次回来都要割草,似乎是为了割草才回来的。我埋头割草,不理他们,他们怎知割草的快乐。割着草,心中难免有疑问,这院子里面的草为什么比院子外的草高大茂盛呢? 已是傍晚,夕阳挂在山凹,仍然烈焰似火。院外站着几个人饶有兴味地看我割草,时不时聊几句闲话。他们的袖手旁观具有不夺人所爱的美德。这时有人惊叹:这棵杏树咋死了呢? 这才发现,院墙外的大杏树果然光秃秃的,没长一片叶子,虬枝横亘在空中,铁青寂寂。我急忙跑到二楼平台,伸手折断一根杏枝,干涩泛白,没有青汁绿意。 这棵杏树是长在老表家门口的,一根粗壮的枝丫凌空伸进我的院内,工人要将这根树枝锯掉,我也没同意。青枝红杏,为啥要锯? 春天,杏树开花,结果,长绿叶,果实一天一个俏模样。去年五六月我回来,正赶上杏子橙黄,伸手摘一颗吃了,甜中微酸,滋味悠长。几只鸟站在高枝上,也忙着迎风啄杏。山风吹来,有杏落在地上,摔得稀烂,甚是可惜。那一树黄杏还在我眼前晃悠,仿佛就在昨天。 老表走了,你可知道? 去哪了? 看山去了。 老表个子不高,微黑,瘦削,稀疏几根胡须,五十岁左右,见人先微笑。他原先住在高山顶上,嫌不方便,便下山租居。他是我同学的老表,我也喊他老表。老表帮人打短工,捉鱼挖笋,生活自在。屋后荒地被他开垦出来,点上豆子,不多久长出了茁壮的豆苗,看着喜人,让我惊叹他种庄稼的手艺。每次我回来,他都会站在院子外和我说几句闲话,我向他请教一些种菜常识,向他借镰刀,栽木瓜树时也借过一次铁锹。没想到,这么一个壮实汉子,突然就去“看山”了。 不小心从山上滚下来,发现时已经晚了。 我轻叹一声,盯着空寂的杏树不想说话。这棵杏树,或许就是一棵大个子的野草吧,通人性,像是和老表约好了似的。时间和意外共同割了这棵野草。也许,今年少雨,太旱了。 院子很快被清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野草的青浆气,石板小径泛着明亮的光。这个夏秋,我住在这,眨眼就会霜降立冬,来年,这满院的野草又将茂盛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