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只有巴掌大,名叫雁屎岛。这个名字,是以前一位老兵给起的。 我随给养船登上海岛时,“络腮胡”班长和战士“小青岛”早已爬出“铁皮屋”,站在礁石上迎接我们了。“络腮胡”班长用拳头擂了擂我的胸脯,憨实地说:“是条汉子!” 然后,我们便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交接仪式。“络腮胡”班长启开一瓶啤酒,冒着洁白的泡儿递给我。我喝了两口,又递给身边的“小青岛”。他喝了两口后,递给班长。“络腮胡”一仰脖将剩下的啤酒喝个精光。 随后,他朝手里啐了两口唾沫,从“小青岛”手中接过一支铁锥和一把锤头,朝海边那一块高大耸立且平滑的礁石走去。 礁壁上凿着两排有序的石眼。他抡起胳膊,“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下面便冒出一个新的石眼。“络腮胡”班长庄重地朝礁石行了一个军礼。在他转身时,我发现他那黎黑的脸膛上竟挂着两行晶莹的泪水。他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真要走,咋就撇不下了?” 他拍了拍我和“小青岛”的肩膀,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然后,他头也没回就登上给养船。“络腮胡”班长走了,“小青岛”就成了我的班长。 雁屎岛上只有我们两个兵,任务是守护岛上的航标灯,电是由“铁皮屋”后边那个小型发电器输出的。班长告诉我,这是一段多暗礁的海域,而且飓风经常从这个方向登陆,航标灯便关系到了夜间过往船只的安全,不敢有丝毫大意。 海岛上的日子平淡无味。给养船大约20天才来一次海岛,送淡水、蔬菜和食品,还有厚厚一摞子信。“小青岛”说:“这些信,都是在海岛上待过的那些老班长写来的,每月一封,几十年没人中断过。” 然后,我和班长就忙着读信,给来信的老班长们回信。用不了几天时间,所有的回信都封好了,我们就开始盼着给养船快些“光临”海岛,把新的信笺带来。 有一次,我不解地问班长:“在岛上,一直就是俩人吗?” “小青岛”肃然地说:“不,是三个。” 我惊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青岛”指着那一块耸立的礁石对我说:“你知道礁石上的那些石眼代表着什么吗?每一个石眼,代表一个老兵啊。那个空白的地方,是16年前一位被海啸卷走的老兵……”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模糊了。 “小青岛”为了消除这种伤感的气氛,就转了一个话题问我道:“你谈过恋爱吗?” 我说:“谈过一个女朋友,现在已经散了。” 此时,“小青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掩饰不住兴奋地说:“复员后,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感受一下恋爱的幸福滋味——” 继而,我俩都开怀大笑起来。 那一天夜里,一场罕见的飓风突然袭击了海岛。灯塔的线路被飓风撕扯断了,航标灯熄灭了。瞬间,我们跌入一片漆黑的恐怖之中。 爬在摇摇欲倒的“铁皮屋”里,海浪在我们身旁怒吼着。“小青岛”凝视着漆黑的夜色,他果断地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检修线路的工具包,然后将一件救生衣套在身上。 我从他手中抢过工具包,大声请求道:“班长,让我去!我的水性比你好!” “小青岛”厉声制止道:“扯淡!我是班长,这是命令!你就在下面负责合闸!”说完,他从我手中夺过工具包,毫不犹豫地冲出了“铁皮屋”。 眨眼间,他的身影就被海浪淹没了。我死死盯着灯塔的方向,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才发现了从灯塔方向的上空传来一束灯光,闪断了3下。这是强光手电筒发出的光,我知道班长已经攀上了灯塔顶部。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灯光再一次从灯塔顶部传过来,闪断了5下,这是班长让我合闸的信号。我合上闸,航标灯亮了。 过了许久,我也没有见到“小青岛”返回的身影。听班长讲过的那一个悲壮的故事,陡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会不会被海啸——一种深深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我发疯似的冲出铁皮屋,在风浪肆虐的岛上,呼喊着班长的名字。而我的声音很快被风浪卷去。我又冲进铁皮屋,拿出那个锈透的废脸盆,用铁锤狠劲地敲打着。这种特殊的“演奏”方式,是我和班长在排遣孤寂时“独创”的。 风浪渐退,正在我近于绝望的时候,一个浑身透湿的身影灵巧地从风浪中钻了出来,是“小青岛”!我惊喜地喊道:“班长!!你没事呀?!——”滚热的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来。 “小青岛”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说:“如果我不是用这条保险带绑在塔架上,稳住身子,早就被龙王爷招去做女婿了——” 我被他的话语逗乐了。此时,“小青岛”看清了我眼中的泪水,轻松地说:“当了兵,就是铁打的汉,你怎么还哭呢?” 飓风过去了,刚才还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海,竟变得像少女一样娴静温柔。 岛上平淡的日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第二年,“小青岛”也要复员离开海岛了。接替他上岛的是一个胖胖的小战士。我便从“小青岛”手中接过班长的职责。 临走那天,“小青岛”攥着我和那个小战士的手,竟哭成了一个泪人。那一个石眼,也是在我的帮助下,他才凿到礁石上去的。 “小青岛”登上给养船走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和小战士在给所有的老班长回完信之后,静静地凝视着苍茫的大海,看海鸥翩翩飞舞。 在不经意回头时,我蓦然发现晚霞给那一块耸立的礁石,披上了一身火红色的盛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