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田说,人到了二十岁,即到了生命的顶峰,以后就走下坡路了。四十岁已进入老年,应该过退隐的生活了。三十八岁那年,他称自己已到了暮年,辞去波尔多法院推事的职务,躲进蒙田城堡的一座塔楼,不问世事,也不问家事,一心读书、思考、写作,一“隐”就是十年,写出了著名的《蒙田随笔》。 这期间,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亲朋好友,包括妻子、子女是不重要的,是“自我”的负担。 他的话,让我陷入思考。 我已年过花甲,用他的标准来界定,已老得不能再老了。牙齿都松动了,怕冷怕热,疼。害怕美味,因为不能尽情咀嚼。两鬓也爬满了霜雪,揽镜自照,悲从心出。 更可怕的是心理,对一切不再有兴趣,包括名利、金钱。记性也差,出门时,明明是上了锁,也要再验证几遍。种种,种种。 心中便一片苍凉。既失眠,也嗜睡。恍惚中才认识到,其实欲望之于人是好的:欲望多而强烈,说明生命之树健朗、清俊;心如古井,非淡泊宁静、明志致远,而是生命衰退的征象,虽生犹死。 反照内心,不由得又问自己:自己真的活过,爱过吗? 要找到答案,需一个“找寻”的过程。 好在已经衰老,找得到找不到,已不成问题。套用知堂所谓“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失落之上也就没有更上的失落了。 2 京西有一种树木,叫小叶檀。查阅《辞海》,始知小叶檀是紫檀的一种。花梨紫檀是名贵树种,是明清家具的用料。在古波斯诗人萨迪的《蔷薇园》中,它还有个优雅的名字,叫“蔷薇木”。 幼年时,并不知檀木的名贵和优雅,由于随处可见,一如山杨、家槐,普通着,也轻贱着。 小叶檀的木质是怪的,坚而硬,砍伐下来,摔在地上,像金属一样叮当作响。但经了文火的熏烤,立刻就软了,化为“绕指柔”,可弯曲成任何角度,也不折断。京西就是用这个办法,把那些虬曲的檀木捋直了,做擀面杖、斧手、锨把、锤柄。用别的木材做锤柄,是很危险的,因为容易脱臼;可用了檀木,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挥舞,怎么用力,大锤和柄都牢牢地咬合着,像被焊在一起一样。 都说檀是神木,越摔打,越坚韧,不断膨胀自我,从这里可见一斑。 记事以后,感到贫穷与吵闹是连在一起的,因为父母动不动就干架,这与古籍上“贫贱夫妻百事哀”是暗合的。 那日,老母鸡下了一枚蛋。母亲盯着那枚蛋愣了半天,突然无因由地乐了。她让我到小卖部去,用一枚鸡蛋换两块臭豆腐回来。晚饭的时候,菜粥佐以臭豆腐,奇香无比,类似油水。我们弟兄仨便怦然心动,兴奋不已。但眼神却放出幽愤之光,觉他人都是争食者,是可恨的。筷子纠缠在一起,像征战中的兵器,并伴以斥骂。斥骂的内容就关涉到眼前的父母,一对夫妻愣在那里。 母亲对父亲说:“瞧你的三个孩子,都是白眼狼。” 父亲不接话,只是傻笑。 母亲又说:“你哪里像个当爹的,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 父亲还是傻笑,但笑到中途,体味出了女人话语的含义,笑就凝固了。 那只盛臭豆腐的碗有密密的、黑黑的麻点,心情好的时候,权当作温香暗送的一粒粒芝麻,现在则不同,像无量数的苍蝇屙下的屎,他喉头发痒,想吐。 他把碗抄起来,朝着洞开的门扉看了一眼,碗随之就飞了出去。碎在庭院里,招引来一群蚂蚁综在上边。 我和两个弟弟远远地看着,觉得这很好笑,原来蚁类与人一样,遇到美食,都是抢的。 突然悟到了什么,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哥儿仨同时扑出去,把散碎的豆腐连忙收拾起来…… 母亲哭了。因为怜悯,盈满得难以承受。 父亲很惭愧,便扔下碗筷,去担水。 井在川底,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那里。在白日里,小道就像一条白链蛇,鳞光闪闪,像动听的小曲娓娓婉婉。已经是晚上,路痕消失了,有蛮荒困惑。但父亲的脚底却像长了眼睛,通行无碍。 他不停地担水,大缸满,小缸流。无处承载,就浇庭院里的秧棵。秧棵主要是葫芦和丝瓜,是经旱不经涝的品种。但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劲地浇,为“担水”找到理由。 母亲对我们说:“别招惹他,他在抽风。” 夜深,父亲终于走进屋里,脸上居然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他看了我们一眼,竟嘿嘿地傻笑,好像比我们还难为情。 这个人真没意思。我们索性蒙上被子,忘了他。 3 臭豆腐的遭遇给哥儿仨的性情带来影响。 长大后,二弟拒绝吃类似的食物,包括臭鸡蛋和各种腐乳。他说,这东西,会让他记起不好的回忆。三弟则养成了一种怪异的嗜好,见到某种昆虫,会眼睛发亮,喜不自胜,直至唇角生津。因此,他胃口异常好,长得很胖。我则特别喜欢吃臭豆腐,即便在一些风雅的场合,热饼裹臭豆腐,我也吃得旁若无人。因此,有些人觉得我粗俗,品位差些。我也就索性放纵开去,活得更自我一些。但与我有交往的人说,其实你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本色,率性,朴实。 那个年代,在山里,贫穷与饥饿总与旺盛的生育行为连带一起。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缺粮,晚上的饭食只有象征意义,稀粥、咸菜还是好的,麸子、野菜、山果,只要是能充饥的东西,胡乱地填进肚子,就算是“餐”过了。然后躺到土炕上去,期待着天亮。 “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是当时村里人都挂在嘴边的一句歌谣。 眯着,是对抗饥饿的唯一办法。 但是,即便早早地眯在炕上了,却总是睡不着,所以,每个家庭就都有一群孩子,有限的一点生存资源,摊在人头上就近乎无了。生男孩就叫蛋儿,生女孩就叫丫儿,黑蛋、白蛋、臭蛋,黑丫、白丫、臭丫,名字“土”在亲昵中。 村里的人口这么多,连借粮都难。借不到,就向山野索要,树叶捋光、野菜打光,土地上的物产也越来越稀薄。但人们依旧积极、执着地生活着,不会忧患,不会幽怨。 像小叶檀一样,在软与硬、贵与贱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