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 这是很多年前的画面了:年轻的我爹,一个鸡窝头蓬乱、戴着酒瓶底眼镜、穿夹克衫的文艺青年,牵着三岁的我,在街心公园里,跟一棵树玩。 树是一丛紫薇——说“一丛”是因为它没有明显的主干。三五根粗细差不多的杆子,彼此簇拥,在离地一尺多高处就开始分枝、生叶,每根枝条最顶端,都开着一团紫红色的花。树丛与成人身高相仿,并不高大,但对幼小的我来说,枝头那些花朵,已经需要仰望了。草地上触手可及的蛇莓、婆婆纳和蒲公英,才是我熟悉的玩伴,紫薇花远远探向天空,看起来完全没有陪我玩的意思。 阿爹让我伸手去摸摸它的枝干:跟其他树木很不一样,摸起来光溜溜的,像没有树皮。我一边摸,一边顺着指引,抬头一看——随着我轻碰树干的动作,那些远在高高枝头的花朵,竟然像被逗笑了一般,全部微微颤抖起来。 好有趣!我无师自通地拿出了大人呵我痒痒的动作,对着枝干一顿乱挠,整棵树顿时从“轻笑”变成“大笑”,花枝乱颤。看上去很有距离感的人突然忍俊不禁、笑成一团,那距离感也就瞬间冰消雪融了。我惊喜地认识了这位新玩伴,并且从此以后,这么多年,见到紫薇树,总忍不住要伸手挠一挠,就像见到老友,总忍不住使坏逗逗他。 后来在书中读到一句话:“能跟一棵树做朋友的人是幸福的。”回想起来,父母自从迎接我到这世上,就在教我成为一个离幸福更近的人。而我因为有这样的父母,也早已身在幸福之中。 白居易也曾将紫薇花当作朋友,相对静坐在静谧的黄昏中: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北京地安门的雁翅楼,开了一家中国书店。初秋时节从店里逛出来,门前就是一排矮矮的紫薇,正开着花。在传统建筑映衬下,紫薇花的古典之美格外鲜明。毕竟长了副绉纱模样,有工艺品般的精致。《红楼》里,薛姨妈给贾府姑娘送来“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枝”,我想象的,就是紫薇花的模样。 这精巧的花,衬碧瓦朱甍的景,明明富丽,却又暗藏着一种寂寞气息,使人联想深宫禁苑,长日寥落,无数不被珍惜、掷水而去的青春。紫薇花期很长,在夏秋之间,持续三四个月都见得到花。太常见、太理所当然,也就太容易被忽略了。有的年头,一夏天浑浑噩噩、生计奔忙,等蝉声消失、初秋来到,才想起:该去看看紫薇花。这种时候,就忍不住对这位老朋友心生歉意。 木槿 晏殊有一首《清平乐》,写一个平常的秋日黄昏:金风初起,梧桐叶落,小酌后带着微醺,一觉睡到了夕阳西下,感受到鲜明的秋凉。“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我很喜欢长长的午睡。闲暇之日,要么不睡,要么就一觉睡掉整个下午。松弛而餍足地醒来时,往往正看到暖橘色的余晖铺在东墙,“斜阳却照阑干”的景色。因此读这首词颇感亲切,对其中描写的风物,也深信不疑——觉得紫薇与槿花,就是天经地义的搭档,夏秋时节园林中,就该有此一景。 儿时对词中的槿花只有字面理解,以为就是华南很常见的朱槿(扶桑花)。可是扶桑花大红热烈,充满热带风情,适合招摇在竹楼边,或在阳光海滩上与草裙共舞,却很难想象它立斜阳、倚阑干。况且,作为典型的南国之花,扶桑喜欢炎热气候,真的能生长在汴梁的园林里吗? 来到北京,恍然大悟。晏殊笔下,初秋与紫薇同残的,应该是江北随处可见的木槿花啊。 在北京的绿地里,木槿常与紫薇相对而栽,二者花期都横贯夏秋。木槿多见淡紫的花,有单瓣也有重瓣,清晨初开时偏粉紫,傍晚凋谢时,会变成一种更忧郁的蓝紫色。此时花瓣上的筋脉也会变得更明显,像迟暮之人手背青筋浮凸。披上金红斜阳时,令人想到垂死的蝴蝶。 虽然总体花期甚长,但木槿单朵花只开一日,花树每天都在“纷纷开且落”。无论形貌,还是气质,都更符合我对汴京城里、晏家花园那个秋日黄昏的想象。写成“朱槿”,也许是指木槿中偏朱色、粉橘色花的品种,又或许,只是为声韵协调罢了。 我对木槿,也怀有与紫薇相似的歉意。它们都是太优秀、太省心反而被忽略的孩子,漫长的花期与最热最苦的夏季重叠,开得那么好,我却往往无心欣赏。 今年的夏,阴雨格外多。总是没见两天太阳,天空就换了张泫然欲泣的面孔。可温度并不因此稍减,空中弥漫着烫人的白色水汽,整座城市发着高烧,从早到晚都在三十八九度。 这样反常的天气,人也像得了热病,日常工作都变得更难完成。拖着疲惫的躯体下班,还有一阳台植物等着收拾——养花最怕湿热天气,每天都在抢救烂根、消除菌病和杀灭虫害之间疲于奔命。老旧房屋经不住雨水,今日窗台渗水,明日橱柜生霉,后天下水道还堵了……无处不在的小麻烦,就跟雨后花园里无孔不入的蚊子一样,消磨着人的冷静。带着苦夏的一腔烦躁,看见盛花不断的木槿,甚至会想:它怎么还在开?这见鬼的夏天怎么还不结束? 这是迁怒,毫无道理、任性又可恶,我知道的。 木槿花并不在意人的喜恶。草木有本心,它只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尽情恣意罢了。正是这种不在意,让它们显得温柔宽厚,也让我放松。情绪化没关系,不开心、发脾气没关系,袒露糟糕的自己也没关系,无论怎样,我总是被植物包容的。 漫长苦热的夏天也终究会过去。季节的转变总是突然:又一场雨后,潮润的风不再烫人,而是像上好绸缎一般,贴着皮肤滑过,留下轻盈的凉意。初秋,飒踏而来了。 木槿花仍在开。雨后黄昏,昏暗的天光色调,反而将它那略带忧伤的淡紫衬得明亮起来。我经过草坪,植物吸饱水,绿得发蓝。一丛木槿就在墙根底下,垂下碧色沉沉的枝条,梢头悬着半开半谢、似粉又似蓝的紫花。往前走,又一丛,换了个品种,洁净的白色花瓣挂满水珠,花心殷红,像满树白瓷酒盏,倾杯畅饮后,亮出杯底一抹胭脂,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真美啊,之前怎么就没留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