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过南疆,也到过北疆,均在7月,秋日造访还是第一次。9月末,以为要很冷了,收拾行李时,恰故乡的友人打来电话,提醒带足衣服,于是又往拉杆箱塞了两件。 其实挺暖和的,至少那两天是。阳光“盛开”的中午,还热得很。若有风吹过,那叫舒爽。有些与想象相符,更多的与想象不同,而惊喜和趣味皆因此生发。 曾去的北疆是昌吉州,评一个文学奖,结束后随当地的朋友看岩画。极远、极偏,但收获满满。岩画线条简单豪放兼具,寥寥数笔,形象跃然,似乎只有动作而无神情,可若顺着形体稍作推测,甚至眼神都能感受得到,或犀利或温柔或安详或惊恐,自然,性别也就毋需费心猜了。西域大地壮阔辽远,思绪亦如野马疾驰,艺术多有惊世之作。 印象深刻,自然就生发了再至的念头。 吉木萨尔亦在昌吉之境,更靠北。吉木萨尔在蒙语有两种解释,一指沙砾滩河,另一指金色的地方,美丽的河滩。我更喜欢后者。修饰语的背后自然藏着讯息,这是历史的瞭望孔,也是在时间长河中的不同注解。 东汉政府在天山南北开始屯田时,吉木萨尔便在其中。唐初在此设立庭州,辖地北临沙漠,南依天山。武则天时,再升庭州为北庭都护府。待升格为北庭大都护府,已是唐朝在西域的最高军事指挥机关,成为西北重镇。成吉思汗横扫辽境,改称北庭为别失八里。历史流变,隶属及名字数次变易,终为吉木萨尔。 癸卯年中秋,在时而柔软时而苍劲的西风中,我踏上吉木萨尔的厚土,访迹寻幽。 2 古代文人多喜欢漫游。杜甫十九岁便开始远游,二十四岁游泰山写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气势恢宏的诗句;李白二十四岁出行,许多诗作都是游历时所作,如《望天门山》《望庐山瀑布》。从李白杜甫到苏轼等诗词大家,一生都在不停地走,或主动或被动。他们的脚步所及作品所涉,几乎可勾画出大半个中国的地理版图。 岑参也是其中一分子。岑参自幼聪慧过人,五岁读书,九岁写作,成为著名诗人,首因天赋,更得益于边塞经历。岑参两次从军,均在西风浩荡的塞外。第一次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第二次于天宝末年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判官。诗作虽多,但写得最好流传最广的均与边塞相关,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每每吟起,脑里便有画卷铺展。 岑参从军的北庭,遗址在吉木萨尔北二十公里处的北庭镇,现称北庭故城。历经千余年风雨,城墙不再完整,但轮廓仍存。有几段墙体基本完好,不过苍老了些,背略驼身微缩,而黄土上的烽燧拱往天空的姿势依然在生长似的,透出苍劲的气势。即便是缺损部分,亦不显残破。城内杂草丛生,尤以铃铛刺居多。 第一次见到这种落叶灌木,约一人高,叶片细长,斜枝上密生尖刺,据说花甚香,惜花期已过,但金秋时节,正好观果。浅红、深红、朱红、褐红,还有一些或许结得早,屡遭雨浸,已呈紫黑。每一粒果都是悬挂在枝头的铃铛。每有风起,铃铛碰撞,似千军万马在厮杀。或许,每个铃铛里都住着守边将士的魂,所以声响才如此雄壮。 红柳的根是其茎干的二十倍,一株红柳植于沙包,整个沙包便被固住。想来铃铛刺的根也是深的,根系从城墙扎下去,已然成为城墙的一部分。北庭故城外,多是叶片仍然墨绿的榆树,而城墙之内,几乎被铃铛刺独霸。近在咫尺,却像两种气候、两个世界。想来故城遗址皆高墙厚土,只有铃铛刺这样更耐旱更耐寒的灌木才可生存生长。风穿城而过,吉木萨尔便多了一种声音,雄浑、悠远、苍凉。 从北庭故城出来,被两侧农田里青白色的葫芦瓜吸引住。横七竖八,密密实实,不像结的,倒像摘下后堆积于此,累累摞摞。走近细瞅,一秧也就结三四颗,叶萎瓜显,便有了错觉。秧虽枯细,却极韧,用力才可摘脱。这不是内地常见的绿色葫芦,是结籽的瓜。白瓜子就是从这样的母体剥离的。再远处,大片的玉米,碧如纱帐,大概是作饲料的青玉米。秋日的大地,色彩最是斑斓,每一寸土每一棵树每一株植物每一颗瓜果,都像晕染过的。曾以为7月的新疆最美,现又觉得9月更佳。其实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是对新疆的误读,夏有夏景,秋有秋韵,在于自己想要什么。试想冬季漫长而单调,岑参恰因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大雪写出千古佳篇。所以,每季都是好的,至少北庭如此。 3 住的酒店在县城边上,极安静。我喜欢静,远离噪音,身体和心灵才有可能放松。但很多时候,对烟火气又多好奇和向往,尤其到陌生的地方。穿街过巷,敲门入户,乃为常态。本不擅言,但彼时勾舌鼓唇。最狼狈的记忆,是在一农家院落,与皱褶夸张的老人交谈,她的儿子突然归来,警惕而敌意地瞪着我。他大约以为我是无处不在的骗子。我确实想问老人何以嫁到此地,从这个角度讲,是有引诱的嫌疑,但与钱财无关。我略作解释,匆忙逃离。这是写小说落下的毛病,总想获取更多讯息。 亦想去某人家看看,说说话的。吉木萨尔是汉、回、哈萨克等多民族聚居地,其风其俗应该更多不同。但行程紧张,未能如愿。 某日夜晚,我从宾馆出来,依服务员所指,前往吉木萨尔县城中心。已是星辰繁布,该喊个伴儿,大晚上的,又觉不妥。稍做犹豫,便融入满城灯火。独行也好,时间、路线可自如掌控。 其实挺近的,千余步便到了。所谓的中心,很难用准确的词语定义和描述,我也不是定要步入中心,只想嗅嗅吉木萨尔最日常的气息。与寻常的城镇没有太多区别,服装店、杂货店、理发店、文具店、水果店,最多的还是饭店,拉面、米线、烤肉、土豆粉,客人有多有少,或静或喧。日子的样貌如人的面孔,千差万别,但最基本的形态是同样的,最深处的向往是同样的,劳顿之后,一盘炒饭或许就是最大的抚慰。 在一个十字街,有数人坐在围着树木安置的木凳上闲聊。我也坐了,歇歇,亦想听听。听不懂,只能猜。猜也有趣。距木凳两三米,一对夫妻摆摊卖菜。菜的品种不多,有辣椒、豆角、茄子、芹菜、韭菜,紫茄细长如手臂,别的倒没啥特别。他们静静地,淡定从容,我猜光顾的都是常客,夫妻只是等待就可。这样的情景我是见过的,但在那个夜晚,仍有闯入秘境的新奇。我问了问菜价,是否自种,便返回木凳,继续“听”聊天。 回返经过面馆门口,恰逢外卖骑手出来。我肯定没见过他,但其形其态又是极熟悉的,这样的场景太常见之故吧。 他日,若忆及吉木萨尔,不仅会想起北庭故域,想起沧桑的城墙和悦耳的铃铛声,还会想起繁星满天的夜晚,在县城街头度过的每一寸时光。 4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棵榆树,在村边的路侧。应该有些年龄了,但还算不上古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棵普通的榆树,在吉木萨尔常见的,田野、地头、村庄都有,或独生或成林。虽然就在路边,但想来不会有太多人注意,更不要说长久地注视了,目光扫过或许就会游移。 但我被吸引,正是因为其普通。村子在高坡上,站在村边,能望见坡下的梯田,还有远处皑皑的雪山。这就是坡上的好,视野开阔。但对这棵榆树来讲,坡意味着与水的距离,根要足够深才能免于枯死。这也意味着要比平地、低凹处的树木使出更大的力气。常言讲树冠若伞,用来形容这棵榆树似乎不合适。伞瘦了些,也规整了些,它更像爆炸后腾空而起的云团。形状像,气势更像。顽强地生长,顽强地吸吮。普通,却有着强悍的力量。 被吸引的不只是我,鸟雀经过,多半要歇歇的,啄虫、逮蛾、乘凉、躲雨,自然也是与伴侣亲密的好去处。风跑过村庄,定要踏着它的枝头。风是演奏家,需要榆树这样的乐器。阳光撞向坡顶,最先扑到这棵树上。没有谁能感觉到,但阳光自己是清楚的。 村庄的名字很特别,叫小分子村,令人想起化学的公式。这个五百余户的村庄还有个名字:画家村。村里有石器美术馆,画廊步道,自然也有画家在此建立工作室。村子与化学无关,与艺术更为接近。 【胡学文,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中篇小说《从正午开始的黄昏》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