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论诗分唐宋,谓其“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此论人尽皆知,诚乃立足文学本位之真知灼见。以此推之,唐人既向后有宋音,固亦可向前有晋调。 晋调主超然,唐韵主宏阔,宋音主精拔。晋调见之于晋宋人诗文、小赋,更见之于晋人之行事,前者陶渊明树其标,后者《世说新语》集其成,而在文化史、学术史、文学史上,晋调所凝练出的意象和境界,就是“魏晋风度”。 何谓“魏晋风度”?“王大故自濯濯”是也,孟襄阳“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王摩诘“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庶几近之;何谓“魏晋风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也,王摩诘“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李太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庶几近之;何谓“魏晋风度”?嵇中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是也,王无功“促轸乘明月,抽弦对白云”,庶几近之;何谓“魏晋风度”?阮嗣宗深林长啸、穷途恸哭是也,子美谓太白“不见李生久,佯狂亦可哀”,庶几近之…… 上述不尽是悠闲自得,也有苦闷彷徨。然苦闷彷徨的原因,还是因为不能悠闲自得,故静躁有别,而情出一揆。质言之,无待无碍之逍遥游,任情使性之天地心,即“魏晋风度”念兹在兹之情愫也。 晋人重情,“每一相思,千里命驾”;晋人又任性,虽驱车千里,却又过门不入,只因兴致忽尽。前者是对庄子忘情的反拨;后者则是对末俗滥情的矫枉。在相忘与相思之间,晋人选择了随缘与乘兴。 陶渊明《与殷晋安别》《答庞参军》两诗,堪称典范。《与殷晋安别》写道:“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山川阻隔,虽有那么一丝惆怅,更多的却是云淡风轻。诗结尾说:“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景仁兄若公干路过,方便的话,就来看看老朋友啊!陶渊明是深情人,还是薄情人?都不是,他是浔阳江头无可无不可的散淡人。结尾这句和《答庞参军》“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意味全通;而《答庞参军》“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又与前诗“山川千里外”一联意近。世人皆称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殊不知是从前人诗中化出。王勃以“海内”句劝慰杜少府和自己,莫作小儿女歧路之泣,看似豪放,却恰恰说明了王之送杜,黯然神伤。而在陶渊明的诗中,面对形迹阻隔带来的遗憾和惆怅,既不掩饰,也没有强作排解。如果把这句前后调换一下——“形迹滞江山,情通万里外”,以“情通”来疏解“形滞”,就是王勃式的豪句。豪句虽有气势,却也牵强,殊非晋人格调。 初唐沉润到盛唐,文人气质中的魏晋格调,似乎一时也多了起来,王、孟的世界,就是坦腹居家的陶渊明,捯饬一番外出访友。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愚意唐人小品第一,与其山水诗相得益彰。“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王维邀裴迪,恰似子猷夜访戴,都有两个核心因素:“天机清妙”“不急之务”。“不急之务”,便可来可不来,可遇可不遇,只管“随缘”“乘兴”就是,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俗交划开了鸿沟,故是“天机清妙”之人。三百多年以后,苏轼月夜游承天寺、访张怀民,再次呼应前贤,天机化合,将人生升华为审美。 孟山人得陶之闲远,李白《赠孟浩然》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写诗,习惯夸饰和拔高,更何况是向诗坛宿将致敬。孟浩然《岁暮归南山》中的夫子自道似更为真实:“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原来,孟的“弃轩冕”“卧松云”是由于“明主弃”,不得已然。孟浩然对此并不讳言,他读书、干谒、科考,走着大多数士子都要走的路,这是他与社会的互融;数次落第后,他回到家乡,选择彻底的归隐,这是他与自己的和解。在《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中,孟浩然完整地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 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 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 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 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 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 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似乎就是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翻版。与陶不同的是,孟浩然没有说他的求仕是“误落尘网”——事君荣亲,作为读书人的责任,当然谈不上“误”。求仕无所谓“误”,不过因会随缘,不强异于外;归田却正得其“真”,不过性分所适,不矫屈于内,内外无非“自然”而已。孟浩然其人其诗,乃唐人最近晋调者。 作为孟浩然的小迷弟,李白大概一半晋调,一半唐音,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矛盾、分裂的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有云:“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事君荣亲和逍遥江湖,李白两个都要,必二难并而后快。终其一生,李白从未停止对完美人生的理想化追求,快乐、痛苦、悲愤、孤独……大起大落的情绪,在他的鸿篇中翻江倒海,李诗因此被认为是“盛唐气象”的代表。 “盛唐气象”大音噌吰,而“晋调”的分贝就要低很多。李白的“晋调”,大致分两类:一类潇洒超迈,如《月下独酌》中的邀月对饮,《山中问答》中的碧山高卧,等等;另一类优雅从容,如前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物我相泯、天机自具。《访戴天山道士》亦属太白“晋调”的第二类型,值得一读: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这首诗是李白的少作,艺术上算不得精纯,一首诗八句,六句都拿来写景,且在层次和笔法上,较少变化。但“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一联,却最具魏晋风,格外迷人。从诗人这方面看,其访道士不见,事先当无预约,属于临时起意;从道士这方面看,其云游也是说走就走,且目的地未知。那么,诗人访友,可以预约么?道士云游,可以“知所去”么?当然可以。只是有了预约,知了去处,便多了目的性,而少了那份无心、闲适和自由;多了功利,就冲淡了审美。何况,没有预约,恰便于时时埋伏着小惊喜呢!“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陶渊明《饮酒》其九),不速之客让主人手忙脚乱,却也给平淡的一天,增加了额外的趣味。 李白曾经的好友高适,有《别董大》二首,最便于我们区别唐音和晋调。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其一》)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别董大·其二》) 这两首诗的排序先后,多不统一。历代诗选多选“千里黄云”那首,激赏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旷达,此可与王勃送杜少府诗媲美,也足可代表唐音之宏放。然更得我心者,是“六翮飘飖”的晋人风调。 本诗和李白的《将进酒》都是请朋友喝酒,只是情境截然不同。李白有的是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所以他视金银如粪土,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与超越,那一掷千金的豪爽,真是大快人心。高适恰恰相反,囊中羞涩。在雪花纷飞的时节,临歧送友,连一杯薄酒也无力置办,其状何等凄然。“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推进一层,不是一般的贫贱,而是不名一文,一无所有,把命运作意蹂躏,英雄备受屈辱的情境,写得入木三分。英雄落魄,几乎无地自容。 然而,诗人没有掩饰他的窘迫,或者说,他并不以此为窘迫。对大丈夫而言,“无酒钱”又何足道,何必愧!诗极写困窘之境,却挟不羁和奔放之势,内蕴着解衣磅礴式的孤高和自信。将其与李白的《将进酒》对比,一以富写豪,一以贫写豪,各有千秋。然高诗多了一点孟嘉落帽式的风度,贫穷得这么风雅和自得,殆为太白所不及。 《世说新语·雅量》记庾翼在岳母面前表演骑术,“始两转,坠马堕地”,放在一般人身上,那真是尴尬至极,然而庾翼呢?书中淡淡着笔:“意色自若”。高适无钱,一样“意色自若”,足可与庾小征西相视而笑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