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1974年生,河南项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年关》《水墨的麦浪》,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啊,柳青先生》《中国粮》等。现居北京。
喜茶 小村的红白事当中,最不讲礼数的,是满月酒。 添丁加口后的满月之日,主人家要备好锣鼓响器、全村设宴,亲朋四邻们要“送祝米”,“米”是暗指麦乳精、挂面、红糖、鸡蛋、油条、馓子、糖酥儿,反正只要能让刚生孩子的女人投奶、催奶、多下奶,送啥好东西都行,以示祝贺。和主人家关系最亲最近的,甚至还会送一两瓶小磨香油,反正啥东西金贵,就送啥!送的那天,为了讨一个“喜”字,人人脸上好像贴了一张红纸,没说先笑——嘎嘎嘎地笑,偷偷摸摸地笑,末了,问自己:“那个谁谁家真有福,头一下,就生了个带插头的,她,她咋那么会生呢?”乡下人这一辈子,结婚生子盖房子。子就得是个男的,就像插头一样主动;如果生了女的,就是插座,怎么可能主动呢? 可是,爹却不这么想。爹认为生男生女都姓“蒋”,原来都是一个祖宗,也就是说,只要你姓了“蒋”,只要你迈进了“蒋”家的门,不论啥难事都好说,都会变得一点也不难,都会有人替你管。因为在我们蒋寨村,人多啊!当然,爹还是那种老观念,很多村里人遇事是爱管不管,甚至还出过一个小流氓,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走不动,所以娘总是恶狠狠地骂他们:“啥姓蒋不姓蒋?我看有的人呀,他天天不正混,一点都不配这个姓!”偏偏是后来,邻村五个女的喜欢上他,他也毫不客气,提前把两个的肚子搞大,这一下子麻烦了,两个女的为了争夺“蒋老婆”这一席位,打算同台PK,动不动就拼死拼活,都想赶快嫁给他。他难以取舍,他难忘她们对他的好,他犹豫得直哭,比较来比较去,他咬咬牙,挑其中的一个偷偷把婚事办了。但纸里包不住火,消息最终还是进了落选者的耳朵里,万般盛怒之下,她跑到县里把他告了,公安局马上就要抓他,怎么办?跑!后来的后来,也就是三年多的时候吧,落选者嫁人了生子了,当年那拼死拼活的爱情鸟早饿死了,他,竟然带着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回村了,很多人乱摇头,这么多张嘴,他怎么养活呀?爹把一条腿耷拉在架车的车把上,慢悠悠吸着烟说:“这个货儿,别看生四个小子了,怕是连一顿满月酒还没有办哩!”娘撇撇嘴说道:“哼,办!怎么办啊?不正混、耍流氓,还让他老婆使劲生……他怎么不让老婆生人民币呢?他现在得法了吧?我看呐,他是——活该!”在爹娘眼里,满月酒是喜事中的大喜,明着说主人家是给小孩办的,暗里讲却是给一脉相连的老少爷们儿办的,好树立主人家在全村人心中的地位,这好歹都得办。不办满月酒的小孩,将来是要窝窝囊囊一辈子的。 这场满月酒,主人家的老婆,就是那个跟着丈夫逃跑的蒋老婆的亲妹子,比较两家的男人,娘说今天的这家正混。我们都知道,别看他家穷,房子破,但他能干,人实性,干玉米捆子一围,就成了院墙。最美的,是寒风中那些“眉清目秀”的竹子,绿影飘飘,忘情忘我,宛如一朵朵空灵的云,落在小院的东南角。 人一多了,就忘了彼此的长幼、辈分了,连招呼都懒得打,匆忙笑笑,男的开始在饭桌前面找位子,女的就“闪”进女主人屋里说笑,每当鞭炮一响,惊得鸡呀狗呀一愣一愣的,观察半天,撒腿就跑。这时候,撩人的饭菜香就飘过来了,贪吃的小孩们就跑过来了,等四十张桌都被人“呼啦”一下坐满,估计着马上就要上菜上酒时,掌勺的老师傅反倒不急了,故意去择菜剥葱、添水加柴,把一个个胃吊得高高的,慢条斯理地等时间。时间过得真慢啊,比老太太纺花织布都慢,差不多把我们的胃饿叫唤了,老师傅方才站起身子,两手使劲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擦,取了一个塑料盆,快步走到院子东南角,“唰唰唰、唰唰唰”,拼命捋了起来。渐渐地,盆里的竹叶捋满了,老师傅定了一下神,深呼吸,端起一盆新鲜的竹叶,全都放进满满一锅水里煮,旺火猛攻,一眨眼,锅盖上开始大雾弥漫起来…… 老师傅引领着三个小徒弟,分赴各桌,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竹叶茶,让我们先慢慢喝茶。只见碗里一片淡绿,隐隐约约的暗香、清爽之气伴随着飘逸的一缕缕热气,直闯入鼻腔、肺腑里。我们都非常听话,一口接一口地喝,好像比赛短跑一样,可是比赛都快要变成长跑了,我们左等右等,最后连一勺半碗的鸡蛋汤也没有等来,我们急了,纷纷向老师傅抗议,说哄小孩也不是这么个哄法,我们是来喝酒吃肉的,不是来喝满月茶的!老师傅一本正经地问:“竹叶茶去火、减肥,还是一味中药呢!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喝,你们傻吗?”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我们没有火气”“我们不减肥”“我们没病不吃药”“我们现在要喝酒吃肉”……一番话,惹得大人们四下大笑,我羞红着脸问他们饿不饿,他们齐声说不饿。我心想,不饿是假的,只能说明大人比小孩更能忍饥挨饿。木头不饿,可是人是木头做的吗? 好不容易等到了上席。这一刻,群头乱晃,筷子老长,太激动人心了!所上的第一道菜,是大盆杂烩菜,虽然盆大量大,但是没有几块小酥肉、肥肉块,净是一些细粉、萝卜、豆腐泡儿,可惜,我们太饿了,一不小心就把肚子填饱了,要不然,我们肯定会留出一点空间给其他菜的,特别是肉。接下来,是一大盆酸辣肠丝汤,自然也是汤多肉少,老师傅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千方百计“哄”饱我们的肚子。狼吞虎咽里,翘首期盼里,第三道菜却迟迟不上,怎么回事呢? 忽然,一个眼尖的大人悄声提醒我说:“建伟,快看快看——你爹!”我一看,主人家的堂屋门口站出来三个人,一个是主持满月酒席的蒋四昌老太爷,一个是满面红光的主人,一个是抱着一簸箕白面馍的爹。只见蒋四昌老太爷躬身向前,执一红布,两手一抖道:“村东头的老少爷们,大石营他娘家的客,今蒋猫之门新添长子,六斤四两,腰粗腿长!设——满月酒答谢各位宾朋,少酒无菜,多多包涵哪!下面,主家谢客,一鞠躬——”蒋猫慌忙鞠一躬。蒋老太爷又朗声喊道:“二鞠躬——”蒋猫随声又鞠了一下。正当蒋老太爷准备喊“三鞠躬”的时候,大石营村的娘家大大爷慌忙拦下蒋猫,扭身对蒋老太爷说:“礼都到了,礼都到了。”“到”就是“免”,按照习俗这第三躬是主人答谢他娘家人的,既然他娘家大大爷拦了,也算走够一趟礼数了。这样,蒋老太爷就心满意足地收起红布,侧身喊道:“礼成!上喜馍……”爹不慌不忙地举起簸箕,开始一个桌一个桌地发馍,等发过一遍,簸箕里已经不剩下几个白面馍了,有人吃完了就跑过来要馍,有人把没有吃完的半个馍扔进簸箕里,更有人向爹要三个馍打算夹肥肉,爹不给,那人就说“我是建伟的同班同学”,爹“扑哧”一声笑道:“你个鳖孙,这么小就学会开后门了!”顿时,场上所有人都笑岔了气,饭都吃不下去了…… 晚饭时,我抚摸着圆鼓鼓的肚皮,算算中午总共多少道菜,有几道菜里有肉,最后一总结,发现带肉的菜有三道、汤有一盆(大肠肉),更气人的,是满月酒席上却没有喝到酒,只喝到了大碗的竹叶茶。我气呼呼地质问爹:“蒋猫怎么那么小气?”爹笑笑也反问我:“就是呀,蒋猫怎么那么小气呢?”接着,爹笑嘻嘻地换了口气,“好家伙,你们喝的可是——喜茶啊!”我失望极了,但是心有不甘,只好缠住我娘问,娘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字:“唉!” 我问娘:“唉是啥意思?” 娘说:“唉就是唉,没有什么意思。” 见我还想问,爹忽然正色对我说:“这个字,除了字典里的解释,还有很多种没有写进去。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就一直想,想了半个学期也没有想出来。我的这个爹呀,和那掌勺的老师傅一个样儿,哄死人不偿命呀!
会跳舞的猪 黄昏四散了,留着大背头的猪进圈了,一路大模大样地尿着屙着,一直到它们住的圈门口,突然站住了,好像一个大队干部。它们真讲卫生啊! 猪怕黑,一沾猪窝就睡死了,怎么踢,它都不醒。牛、驴和羊可不像猪那么笨,稍稍一有动静,就“哞哞哞”“嗯啊嗯啊”“咩咩咩”地叫,而且这叫声也传染,乱七八糟地瞎叫,叫到后来没了动静,才不叫,烦得很。倘若遇见小偷,猪可以轻易得手,牛、驴和羊却要费一番脑筋,比如给牛、驴、羊戴上笼头吧,它们的大小不一,又找不到那么合适的笼头;给这些家伙戴上口罩吧,那样代价又太高,怎么办?小偷们大多会拿一个麻袋蒙住牛和驴的头,一个人在前头牵着绳子,一个人用荆条偶尔打几下它们的屁股,慌里慌张朝外面走。羊就方便多了,他们把羊装进麻袋,系上,扛回去,至于后边的死活,只要杀了能卖钱就行。不管怎么说,猪和牛驴羊都是老百姓家的小“银行”,谁家有了小“银行”,吃喝拉撒都不愁了。小偷很缺德,一下子就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越骂他,他越厉害,接二连三地瞄上了你,你就该倒八辈子霉了。 爹怕倒霉,所以啥都不养,省得被小偷惦记,坚持到最后,穷得乱臊气,一分钱都没有,连小偷都闻见我们家的臊味儿,算是穷到底了。这种时候,娘就开始嘟囔爹了。 最初,爹像猪一样忍气吞声,可时间一长,爹那麦秸火脾气就上来了,爹说娘,你有本事你就养!但是有一条:只养猪,不养羊!娘问,因为啥?羊最好养,你为啥反对?爹说,羊臊气!羊还不知道赖,整天就会耍流氓!娘问,它是羊,不是人,碍你啥事?爹说,羊耍流氓就耍呗,但是它还不讲辈分,乱耍!看着别扭。一席话,打灭了娘的积极性,因为连我们都知道,羊最臊了,哪怕你把它杀了煮了吃了,那味儿,还是臊,不骗你,真臊! 猪是项城猪,三四斤重,长毛,尖嘴,短腿,蛇尾巴,走路时大肚皮贴着地,一看,就知道是个短不粗,长不大。爹猜娘又是在图便宜,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想说娘几句,又怕娘再嘟囔他,嘴动了几下,还是把话吃进了肚里。娘说,你别看这猪娃子小,它可是个娘们呢,以后呀,咱们家要啥有啥!我问,它会屙砖头吗?赶明儿砖头多了,咱们家盖大瓦房。娘说,会屙会屙。二姐说,会屙屎还差不多,娘,你骗谁啊?娘正正经经地说,小傻瓜,它真会屙砖头。我说,就算你说的对,那砖头也是臭的!爹哈哈大笑说,臭怕啥?你们又不吃砖头,怕啥? 其实,猪很不讲干净腌臜,见啥都想吃,剩馍头子、剩红薯、剩面条汤、剩糊涂汤,掺上麦麸子细糠面,一盆连着一盆,嘴一分钟都不闲着,吃了睡,睡了吃,啥鳖事不干,比我们得劲儿死了。娘起先做饭不剩下,但自从有了猪,娘顿顿都有剩饭,而且有了一句口头语:“吃不完了倒盆里!”我们都气,心想猪咋恁金贵哩,顿顿都得给它留饭,不留!一个比一个盛得多,一个比一个装成是大饭量,事实上谁的饭量都不大,顿顿都依旧吃不了倒了喂猪。猪呢,盆里有多少吃多少,有时候吃腻了,就围着娘哼哼唧唧要好吃的,也就是汤里再多一点点实质性的内容,娘像对待小时候的我们一样,温柔地踢了猪几下,说,这孩子,咋恁挑呢!我们也跟着娘乱踢,也纷纷学娘的声音说,咦,这孩子呀…… 一天,我和一个小孩打架,没打过他,我就学娘的声音对他说:“咦,这孩子呀……”惹得周围的大人小孩哈哈大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口气像是在骂我们家的猪,我在指桑骂槐呢。 好像春天刮风一样,猪也迎着春风往上长,一眨眼,身子由原来的一尺长,扩大到三尺三,没有多少肉,最先,凸显出一副骨头架。娘说,这咋办?爹说,继续喂,它跟咱孩子一样,先长骨头后长肉!果然是这个理,猪长到三尺半的时候,就不竖着长了,开始横着长,像小孩偷偷吹一只气球似的,“噗”,就大了。大了的猪发福了,茄子嘴,啤酒肚,一晃三哼哼,六七十斤,扭捏着,好像农村刚刚怀孕的小媳妇,老怕闪了腰,娇气得很,跟我一样。所以,他们干脆给猪换了个名字,叫“建伟家的猪”,我很生气,一听见谁叫这名字,就像叫我的外号一样难听,就跟谁打架,碰上打不过人家的,只好没招,发展到后来,“建伟家的猪”就叫开了,不管他见没见过我们家的猪,反正,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黄昏的一束束光线,在半春半夏之间弥漫,和着大地上正在灌浆的麦穗香气,四下纠缠在一起。这当儿,我们两手泥巴,薅完草,从田野里钻出了脑袋,个个像喝醉酒似的。刚刚走到村东头,一个小孩迎面截住我们喊:“建伟家的猪”跳舞了!“建伟家的猪”跳舞了! 猪怎么会跳舞? 我们跟随嘻嘻哈哈的人群,来到一户破院里,看见了一头堵在院子里的猪,正急得团团转,像困在河对岸上蹿下跳想过河的狗似的。它,不正是我们家的猪吗?我看见了猪,那个亲切啊!可是此刻,猪没有看见我们,猪正跳在兴头上呢!项城猪都是小胖子,没胳膊没腿,没脖子没腰,粗细都是一体化。它也是个小胖子,每一次举止都是硬邦邦的,恶狠狠的,像是在跟空气打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像是缺牙老汉在吹灯,不是往前跑,就是往后冲,而灯,死活就是吹不灭。我往前面挤了挤,找了最佳位置,像平常看电影一样站在第二排,大气不敢出,拼命看。猪沉浸自己的激情中,脸色绯红,舞步高亢,走倒“S”形步,正“H”字步,循环“P”字步,节奏是快三或者快四。忘情之间,举手投足之间,都隐隐透出一种乡下娘们的狂野,一种豪放,一种解放了的火辣辣。可是看的时间一长,再津津有味的东西也会看腻的,何况是看我们家的猪跳舞?果然,第一排的小孩开始回头张望,四下张望,显然,也发现了我。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呗,有好事的还乱叫,咦,蒋建伟!建伟来了!还有人对着猪大喊,建伟家的猪,建伟来了!或者干脆齐声喊道,建伟家的猪!快跳!快跳! 只一声,猪就醒了,就软了,只会哼哼了,猪又变回我们家的猪了。 爹摸黑路,从南蒋庄请来了兽医蒋可夫,想请他给猪看看病,看看我们家的猪得没得神经病?蒋可夫看看猪的耳朵,看看猪的牙口,没有说话,接着,又去看猪身子底下两排奶头的颜色,立马感觉有戏,慌忙去看屁股沟的颜色,眉毛立马笑开了。爹问蒋可夫为什么笑,蒋可夫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神点点猪的屁股沟,点点窗棂上的那盏煤油灯。爹端起煤油灯,凑近猪的屁股沟仔细看了看,开始没有看明白,可眨眼之间,爹“扑哧”一下笑了,是那种憨憨实实的傻笑。娘在一边早心急火燎了,急得差一点都要哭了,慌忙问爹,猪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闲心笑?爹懒得回答娘,就把手中的煤油灯递给娘,让娘自己看,娘呢,就着灯光直楞楞地看,看了没有两眼,娘笑得比爹更加厉害了。我们一群小孩越来越糊涂了,本来给猪看病呢,怎么一个个笑得好像没事似的?我们家的猪是不是快完蛋了?我慌忙问娘,猪到底跳的什么舞?二姐也抢着问,到底是迪斯科,还是大秧歌?娘白了我们一眼,说小孩子家,少问那么多!然后,娘好像事先和爹、蒋可夫商量好似的,谁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非常自私地拉开了家常。 临走了,蒋可夫跟爹说,这两天别忘了,找小石营的胯儿。 爹说,好。 我悄悄问二姐,胯儿是谁?二姐说,不知道。大姐夺过来问题说,胯儿是个赶郎猪的。我问,赶郎猪的是干啥的?大姐说,郎就是“新郎”,郎猪就是指猪是个男的,需要天天结婚的新郎呗。我问,你那是说郎猪,我是问什么叫赶郎猪的?大姐说,笨蛋,就是那种天天牵着郎猪找母猪的人啊!我还是不明白,还想问,娘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家,瞎打听啥?一边去! 娘扭头问蒋可夫,找一趟胯儿得多少钱? 蒋可夫说,去年是五毛钱一趟,今年应该不会涨价吧? 娘说,那么贵! 蒋可夫说,咦,俺的奶奶呀,你别小看你找这一趟,我告诉你吧俺奶奶,不出三四个月,你们家的猪就能生一窝小猪娃子,一个猪娃子简直就是一座小金山、小银行啊!你想想,哪头划算? 娘没有说话,嘎嘎嘎地笑了。 爹跟蒋可夫说,我说可夫,吸根烟再走吧? 蒋可夫摇摇头说,不了,我还得上蒋寨村西头给小鸡打针!记住,明天别忘了找胯儿! 爹说,好。 娘说,好。 我们乱七八糟地说,好好好。 也不知道,蒋可夫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 后来的后来,某个晚上,我和家人看到电视里一段街舞。我盯着电视机“嘿嘿嘿嘿”笑喷了,不论谁问我,这个小秘密呀,打死我都不说。
年画里的爷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黄土埋住脖,死也当皇帝。这个人,就是年爷。 徐徐展开一幅豫东乡村的年画,只一眼,你就会惊喜地发现年爷正站在村口。然后,他朝着我们这些远道回家的人哈哈一笑,说一声“俺娃回老家过年来啦”,知冷又知热,像火又像炭。这一声,喊出了思念,叫酸了鼻子,打湿了眼睛,好像一个完完整整的年关又被我们背回来了。 因为有了年,有了鸡毛蒜皮的闲事、小事,所以才有了年爷。年爷没有固定的某个人,一两代中间出一个,年长,有威望,十里八乡,做人坦荡,甭管什么麻烦事,他们都能一头钻进去,生旦净末丑一番,判他个谁输谁赢,要么是弄个皮葫芦的结果,张三、李四各打五十大板,狗皮袜子没反正。年爷们各有各的活法,虽说穷是穷了点,一辈子也走不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是苦不叫苦,什么时候不笑那才叫苦。往往最是眉头舒展的一瞬间,数不清的年月日从他们的一张张驴脸跳下来,乒乒乓乓地乱打架,为什么呢?年爷说,夜里老做梦,想你们了呗!难怪,年爷上了年纪,老了,而我们这些个做晚辈的,谁都不想再走年爷的老路,种一辈子的庄稼地。我们通常正月里出远门,腊月二十几才回,抛家离子,打工挣钱,没日没夜,忙忙碌碌,谁不一定会天天想谁,但谁和谁都有想念谁的时候,孩子想我们了会叫“爸爸”,或者“妈妈”,年爷想我们了只会哭,哭,哭……唉,除了哭,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年爷和我们非亲非故,都是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长辈,只要用得着他们,年爷总会向我们帮一帮手,事后,也不在意我们谢或是不谢。 年爷们有“三绝”:逮野兔子,撒大网子,赶大车子,样样绝活儿。小孩子贪年,因为有花炮;年轻人贪年,图个有吃喝;而年爷们呢,则前面的两样儿都不想,大半个腊月正月,不论晴天雨天,年爷都在反复做着这三件事情。倘若晴天,他们常常会扛着自己的网具,唤上卧在墙角吐舌头的黑狗黄狗,三五结伴,野外布猎。这时节,一望无际的是麦苗,齐也算不上齐,人的鞋面子高,苗有叶无茎,随便你踩。野兔子缺粮,肚子发慌,整天在田野里四下乱窜,容易上当,不逮它逮谁?我们远远地站着,看年爷捡了一个靠近沟沿的斜坡儿,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后自己又跑到别的一个沟沿,让自己和黑狗黄狗一起等待猎物的出现,这样一直到发现目标,黑狗开始疯狂穷追,黄狗则在一圈一圈打着外围,年爷什么都不管,一手拿着一根半截木棍儿,一手半捂着嘴巴胡乱地吼叫,边吼边跑……终于,黑狗黄狗放过了野兔子,闪向两边,野兔子呢也不谦让,捡了个方向就往前跑去,“啪”,突然一声巨响,网倒兔亡,吓死了!年爷神机妙算,白捡了一个便宜。当然也有耍一时聪明,不肯上当受骗的,企图朝那网的反方向跑,只可惜后来,一只只都成了年爷们的棍下鬼…… 雨天就更有趣了,雨打河水鱼更欢,正是撒大网子捕鱼的好时候。年爷两手把网,猫着腰,瞪着眼,死盯住水面,忽然奋力一撒,慌忙收回,一次次的收获总是沉甸甸的。撒到鱼并不算什么本事,次次不落空、一次比一次撒得多才是本事,年爷的本事就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会根据波纹察水观鱼,只要一下,就知道了河水里面的鱼到底有多少。我们小的时候常常跟在年爷的屁股后头,一来学诀窍,二来等他们撒鱼结束之际讨些过年的碎鱼吃,而结果总是不能如愿。年爷每一次都这样教训我们,小屁孩子学也学不会,我到现在已经学了五十多年了,还只是学到一点皮毛,哼,就你们这些个猪脑子?所以,年爷的第二个“绝”至今是个谜。“赶大车子”最绝,车是架子车,上面围席裹了,算是顶棚子,模仿了旧时的太平车,拉车的是两头叫驴子,公的,脾气暴躁,时常有劲不往一块使,恰恰年爷就是那赶车的人。对付它们,年爷使的是慢性子,用自己的慢磨掉驴子的暴,稍稍一快,鞭子就下来了,一顿两顿三顿,叫驴子果然怕了,一怕就不得不学乖了。后来,只要年爷随便咳嗽一下,叫驴子立马打哆嗦,原来所有的坏毛病荡然无存了,正月里走亲戚的路上,有年爷的时候路就特别顺,日子也特别顺,我们从自己小小的胸腔发出这样的感叹:“年爷,了不起!” 所以,我们一盼吃兔肉,二盼喝鱼汤,三盼坐车子,每天每晚,想得心烦。可大人说,“大年三十晚上逮了个兔子,有它没它,照样过年”,这等屁话,不听也罢;大人又说,“年爷撒来的鱼太碎了,端不上桌面,怕人家没准会笑掉大牙,嫌咱们家小里小气的”,想大鱼想疯了,等年过去了,我们的日子到底还过不过?大人还说:“走亲戚赶大车子应找个腿脚麻利的,最好是年轻人,年爷的脾气‘肉’,赶起大车来,比老鳖长跑还要慢。”我们在心里“嗤”了一声,谁不知道年轻人呀,倘若中午贪了杯,下午你就不怕连人带车都给你们赶到某一条野沟里?我知道,大人们是在嫌年爷老,但他们都忘了年爷也有年轻的时候,都忘了年爷有过的“三绝”,究竟是从哪阵子学来的。年爷回忆道,大人们的小时候,苦啊,整天搞运动,三年闹饥荒,村里的树都没有皮,屙出来的东西都是草,连老鼠肉都上了过年的饭桌,这“三绝”都是无师自通,逼出来的,一个小孩四个爪,一张嘴巴一条命,把他们一个一个养活不容易呀…… 年爷说着说着哭了,我们听着听着笑了,“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送到高山上”,大人们这不是昧良心吗? 出门在外,盖房盖楼,没日没夜,打工挣钱,渐渐明白了年爷话里有话。生活生活,就是一个人一辈子在生“活着”的气。种庄稼,收五谷,不认命,不服输,吃好喝好就是福,人模狗样就是气。后来的情形是,我们就开始想念老家和爹娘、孩子的消息了……对,这个最亲的消息,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年,年年吉祥、岁岁团圆的年呢! 我们忽然发现,年画里的爷并不是原来的爷,他是我们小时候的大人,大人怎么又会变成年爷了呢?大人没有说话,却把我们领到一座新添的坟头前,不等我们再问,自己早咧开大嘴巴哭起来了。我们也哭了,说,年爷啊,你为什么等不到我们回家就……大人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说“好人不长命,长命没好人”“皇帝少,百姓多啊”,我们“扑哧”一下笑了,不过,没有心情和他一番理论。 大人就是我们的新的年爷,用不了多少天,我们终将会变成别人的年爷的,尽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想见,年过得很仓促,虽然该实现的都实现了,该完成的都完成了,可还是感觉少了一股小时候的欢庆劲儿,再和眼前的小孩比较,自己一脸的清高。正月刚满初五,城里就来电话催,亲戚走了一半,十五也过不成了,没办法,第二天清早只好背上行李,放了一挂五百头的鞭炮,祈愿出门见喜,天天发财,然后呢,又把年爷一年的牵挂背走了。 年爷说,沉默就是无论什么事你都得沉住气,步步不乱,剥丝抽茧般才可能有出息,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加上去的。 我们何尝不是年爷眼里的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