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月28日中午起,大雨就开始降临。也无雷,也无风,却倾盆而下。甬道上的小树被浇得枝丫低垂,在欲折不折之间。这一如“挣扎”的模样,在绝望中希望。几棵巨树在雨中挺立,有补天的气势,但根脚下的土埯却积满了洪流,且不断冲刷,直让人觉得,要不了多久,大树就会轰然扑倒,悲壮在无奈之中。 连续下到31日中午,雨停了。小树居然没有折断,巨树居然没有扑倒,反而青翠欲滴,迎风歌唱。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喜兆,似乎听到了山洪的呼啸,绝尘而下,冲涤一切。因为我所居的公寓上游,正有两条大河,一条是拒马河,一条是大石河,它们被灌足了天水,肯定要发泄,不管不顾地秉承着自我之外的意识。晚上的新闻联播果然报出大汛:京西的大河决堤,漫卷两岸,裹挟房屋、车辆和道路设施奔涌而下,一片狼藉。消防武警官兵、地方救援队伍逆流而上,救人民于水火,感天动地,气吞山河。 由于雨前腰骨损伤,施以手术,活动受限,我只能立于五楼的凭窗之前远望,盼河晏风清、生民无恙。想当年——2012年7月21日,也是这样的一场洪灾,我和作家徐坤女士一道,组织了一支作家救援队,到洪灾现场送帐篷、送药品、送衣食。可如今不成了,人退休,身伤残,已秋风无力,唉……我正悲己悯人之间,耳边却传来锐叫,“你可真心大,还有心看风景,你就不知道,停水了、停电了,电梯也停运了,我们被困在楼里了。”这是老伴儿的声音。我略一错愕,马上微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洪水过后,必有次生灾害,比如停水停电,你只需静下心来,承受、忍耐,用不了多久,一切就都正常了。”这时的我,心里已有了一个定力,不能去救援,还不能学会自救?不怨天尤人、不给别人添麻烦,也就算是给社会作贡献了。 老伴儿却不以为然:“你说得倒轻巧,没水了,拿什么洗菜做饭?” 我说:“储物间里正好有两箱子方便面和两坛子腌咸菜,我们可以就咸菜啃方便面。” “大人能凑合,一岁半的孙子怎么办?拿什么给他冲奶?” 我嘻嘻一笑:“难道你忘了,好像我知道要停水一样,下雨前让水站送来五桶五公斤装的矿泉水,足够他用的了。” “那么,拿什么洗澡、冲马桶?” “洗漱间还有半盆清水,拿毛巾揩,即便是揩脏了,还继续揩。这一点,就是要学习猪的榜样,从泥水里钻出来,不也还是毛发清亮?至于冲马桶,那不过是过度文明的习惯,农村的旱厕,你什么时候见他们冲过?从旱厕里走出的人,不照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哈哈。” “人怎么能跟猪比?再说,乡下人也都用水厕了,你这说的啥话。”老伴儿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得出,她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她说,“水的问题姑且算是解决了,那么电的问题呢?你的腰伤本来就是跌的,黑灯瞎火的,还不得再跌?” “那么我就躺在床上不动,正好静养。”我说。 “你本来就胖,再整天地躺,还不育成了一具痴肥,人就傻了。” “傻了有什么不好,正好不理会你的絮絮叨叨,逃避烦。” “瞧你那德行。”她一笑,摇摇头,“可小孙子他离不开电,吃辅食、喝奶,睡前看图片,都需要光亮。没光亮他会哭闹,拒吃拒喝拒看。” 我也一笑,说道:“这还不好办,我书柜的顶板上,正放着一包红烛和一架烛台,你给他点上,不仅给他带来光亮,还给他送来稀罕,你看他乐不乐、美不美?” 老伴儿乐了,逗趣道:“我说怎么下这么大的雨、发这么大的水,原来你有预谋,好让你的预备能够派上用场。” “你可不能瞎说。”我严肃地说道,“儿子儿媳不是去云南了吗,我是想着等他们回来,给他们接风的时候,搞个烛光晚宴,正好与七彩云南相匹配。” 老伴儿撇了撇嘴:“真是老不正经,这么大岁数了,还搞什么七彩浪漫。” “嘁,你这叫什么话?人之将老,浪漫方始,老年人的浪漫,是让他们从我们身上看到情趣和希望,因而不为我们哀,而为我们喜。” 老伴儿嘿嘿一笑:“你不用多说了,从现在起,我的心就静下来,承受、忍耐。” 我用言语制造的喜乐气氛,居然就在老伴儿身上发生了作用,她柳眉舒展,笑靥绽开,忙碌中也不忘秀歌喉,反复哼唱着马玉涛的《老房东半夜来查铺》。这是我们恋爱时她唱的歌。那时她娇小、袖珍,而马玉涛高大、魁梧,但她却弄出了与马玉涛一样的宽阔、浑厚之音,便令我惊诧:小嗓门儿、大腔调,她可真有意思,于是就恋爱了。她此时唱这首歌的用意,我是能体会的,她是要告诉我,她虽然老了,却依然有从前的活力,依然有能力承受、忍耐。 她拎着用于涮墩布的那只大塑料桶,从我们所居的十楼下到楼下的甬道上去。巨树的土埯里正有积水,她要打上来,解决盥洗和冲厕所的问题。大桶沉重,而她身膀瘦小,从一楼提到十楼,那可是大苦。她搞得我心惊肉跳,早早地打开房门,等着她。她进了房门,就倚在门框上大口地喘息,并且朝我乜笑。我觉得她的笑是别有用心,一是自傲,一是嘲笑。 “你是不是在笑我虽身高体胖,却百无一用,关键时刻还得依靠女人?”我说。 “就算是吧。”她说。 我心有惭愧,笑着说:“真有你的。”我的潜台词是,娇小的女人是用来拥抱的,而不是让她吃苦的,那么,你要赶紧把腰养好,好卸去她肩上额外的负担。 三天后,水通了,电来了,她的负担减轻了。 只是电梯还没有恢复运行。 一个小区的工作人员来敲房门,“我是来统计一下,你们有什么财产损失。”他说。老伴儿赶紧应道:“地库进水了,我们的车被淹了,还没开几天,很是让人心疼。”小区的人一笑,“把你的购车发票、税票、保险单据都拿出来,我要拍照,为政府赔偿提供原始依据。”老伴儿很高兴,对我说:“真让你说对了,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只是一笑,对小区人员说:“电梯为什么没有恢复正常?”他说:“电梯间也进水了,电机烧了,我们已经从南方进货了,到咱们这儿还要等几天,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爷奶理解,但幼孙不理解,阳光一现,他就嚷嚷着到楼下去,他要在阳光下嬉耍。而一岁半的儿童,步履蹒跚,连沟坎也当平地,何况楼梯。所以,需要爷奶的怀抱。 不幸的是,由于逞强提水,诱发了老伴儿的腰椎间盘突出,她腰椎疼得不便翻身、臀尖疼得不便直立,我又术后不久,绝不可负重,幼孙在阳光下的嬉耍就成了难题。 不能到阳光里去,幼孙不停地哭闹,竟至连辅食和奶都罢吃。我挥起手杖呵斥道:“你再胡闹,小心打。”幼孙仅仅是愣了一下,然后索性躺倒,踢腾着四肢,朝广阔里哭嚎。 “儿童的天性不忌惮打,你真可笑。”老伴儿狞笑了一下,“我腰疼得不能直立,正好弓成了一架马鞍,我背他下楼,咱们走。” 老伴儿驮着幼孙在楼梯上艰难地挪步,我则拄杖尾随,做无用之用(所谓的精神动力)。两个残疾老人,就这样,做了数日的攀爬,让幼孙幸福快乐。 儿子儿媳回来那天,电梯正好恢复运行,按钮一摁,倏地就进了门庭。两个人径直就扑向了他们的儿子,“Baby!(宝贝儿)”,全不顾身边的两位老人。 我低声地对老伴儿说:“他们真是命好。” 老伴儿说:“你可是个文化人,别抱怨。” 我忍不住拢了拢老伴儿的肩膀,柔情盈满:“真有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