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一时,抄过一本《千家诗》。有一首宋诗《约客》,其中有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印象很深。其实,并未读懂,只是望文生义,而且不由自主地将诗硬往自己身上安,便常会心有戚戚焉,以为这句诗是为我所写。 有约不来。谁不来?我又在等谁?不来,却又苦苦在等候最后的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似乎,我格外能够体会得到。等的是姐姐。我五岁那年,母亲病逝,为了担起家里的生活担子,十七岁的姐姐只身去了内蒙古,修京包线铁路。已经去了七年多,每年过年的时候,姐姐才能回北京看我们。我很想念姐姐,盼望着姐姐回家,让一年漫长的日子,因有期待而变得有了希望。等待,也是期待。尽管苦涩,尽管漫长。读这句诗时,常会想起姐姐,总觉得在我正想她的那个夜晚,她会突然推门走进家来。等的还有母亲。其实,我对母亲没有一点儿印象。我等待着的母亲,是一种幻象。很多时候,母亲的影子,是和姐姐的模样重叠的。前几年,我读到日本著名电影演员高峰秀子写的自传,知道她也是五岁那年生母去世。同样五岁那年的事情,离开家和继母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自己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胶木的奶嘴,这样的细节,她居然都记得这样清晰。每逢想到这里,我都非常惭愧,对母亲的思念加深。老来之后,常会幻想,也能在哪个夜晚,母亲和姐姐一起归来,哪怕走进我的梦里也好。 年轻的时候,恋爱季节一来,尽管不成熟,尽管是无花果,却那样纯真、投入,心旌摇荡,不可自拔。那时,等的是恋人。我正在读高中,一个暑假的等待中,不仅是一个“有约不来过夜半”,恋人始终未出现在家中,让弟弟嘲笑,说人家已经多少天没来了。他替我计算一天天过去的天数,那样准确无误,那样可笑却又可爱难再。结婚之后,却是妻子和孩子在天津,我在北京。距离不远,却也是距离。只要有了距离,便有了等待。“有约”,因距离而存在,因别离而存在。那时候,等的是妻子和儿子。记得有一次,妻子带着儿子来北京休探亲假,假期结束,她带着孩子回天津,我到火车站送行。儿子才两岁多,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火车就要开了,我只好骗他说爸爸给你买雪糕去,一会儿就回来,他才松开小手。一会儿,火车开了,隔着车窗,我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在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声里,开始了又一轮的等待。是的,我有过一次次的“有约不来过夜半”,却没有“闲敲棋子落灯花”,有的只是“落泪花”。儿子大学毕业那年,去美国读书,那是最远的一次送别。等待,便也随距离的加远而时间加长。一直到儿子结婚,有了孩子,几乎每一年都是在等待中和别离中度过。尽管有别离,却也有等待,“有约”的等待,让距离缩短,距离让等待加深。一晃,儿子去美国已经二十一年。今年暑假才终于踏上归程。两个小孙子都长高了,在回国上飞机前,电话里,老二对我说:我都等不及了!漫长的等待和短暂的相逢,是那样不成比例,相逢是花开一瞬,却要付出等待的那么长时间。机场送别的时候,老大搂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我知道,新一轮的等待开始了。等待,更是因思念而存在。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句诗,就这样伴随我到了秋深暮晚时节。一句简单的诗,居然有这样大的魔力,可以从少年伴随到老年。这便是诗的力量,是诗和我们心灵与感情相通的独特魅力。记得前辈学者钱穆先生,在论述中国古诗词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的东西的。”对于“诗言志”的“志”,钱穆先生做了最好的解释,强调的是“心里的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心里一点点的期许,一点点的祈愿。“有约”中的等待,只是其中一种。我相信,我们每个中国人,都能在我国古诗词中找到一句或几句属于自己的诗句,因为那里面有我们自己“心里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