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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草原与流动的诗意

时间:2023-12-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舒洁 点击:

我们年轻的心与梦想,依然在那里穿越。

1

突然决定一次旅程,并不需要清晰的动机。那一瞬间灵动的闪念与感知有关,原因其实非常单纯,比如酷热难耐,神往清凉的世界。34年前,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求学,被一个叫诗的精灵长时间魅惑。在那个名为南区的地方,我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追踪那个精灵了。

那一年,我31岁,我觉得自己已经够老了。在反复阅读一部震撼心灵的、与心灵密切相关的长篇小说后,我暗想,我要重新开始阅读我的故地贡格尔草原了。我决定,我要利用暑假时间重返故地。

我是在那一年放暑假前离开上海,返回东北丹东的。在边城丹东,我距贡格尔草原就近了。我想,该约谁同行呢?是明媚的早晨,我站在六楼窗前,天空无云,但有鸟飞过;压低视线,我就看见了流动舒缓的鸭绿江水,我的幻觉里出现了无边无际的草,风中流淌着悠扬的牧歌。我转身离开下楼,在最近一个邮局,给一位身在沪上的兄长发了一封内容简短的电报,电文是:我们去草原吧。收报人是时任《收获》编辑程永新。永新的回电更简洁:即去。这才是说走就走的旅程,暂别酷热的海,奔向凉爽的海。所谓自由行走,在目的地确定之后,不需要繁复的释义。

2

与我和永新同去草原的,还有几个人。如今,他们中的一位已经亡故了近十年,还有一位远走异邦,杳无音讯。我们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吧,聚散无定,悲喜交织,有一些东西渐行渐远,似乎只有光与路,始终在追着地平线。

1991年8月上旬,我们草原之旅的首站是乌兰察布,也就是集宁市。我理不清当年为何先去那里了,或许是无意之选,我们就到了距离诞生北朝民歌《敕勒歌》和玉璧之战古战场很近的地方了。离京前,我和家在集宁的蒙古族诗人蒙根高勒通了电话,他说会去火车站接我们,然后去他家里吃肉喝酒。

在我们相对年轻的时候,说奔向遥远的诗意,就是在试图找到某个答案:爱会不会疲惫?最终的爱,会在哪里栖息?……再说旅程,那完全个人化的、对未知领域的想象,永远也不能提前设定好一个终点,更为迷人的是,随意地行走才更接近诗意。

乌兰察布以它壮美的黎明迎接了我们。那一刻,东方的鲜红向天空喷射,然后洒落下来,在安宁的大地上形成一条一条光的溪流,感觉那也是牧歌,不是起始部,也不是尾音部,是整体涌动的音符润泽着高原,由此让牛羊马群出栏,发出畅快的叫声。

在中国地理上的正北方,我们刚刚到达的地方历尽沧桑,朝迁市变,史实更迭。站在这里北望蒙古,南视中原,西毗阴山,东邻锡林郭勒盟,这里自古便是中原王朝与北方各少数民族的交汇交融之地。

32年后,当我和程永新、黄小初等好朋友重返内蒙草原时,我恍然大悟,应该在很久之前的乌兰察布之晨,永新就触到有别于江南的诗意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一首诗歌在一个诗人的精神世界中珍藏了那么久,这首情真意切、带有鲜明回望色彩的诗歌,就是永新的《我早已经是草原之子》(见《作家》2022年第12期)。而他最新的诗歌《月光下的室韦》(见《江南》2023年第6期),则是在最东边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面朝西北方向,对另一条草原之河西拉木伦遥远的回眸,他再一次来到了天堂草原。

在内蒙古高原东部,我们在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刻,懵然进入了完全陌生的地域,这里活着往昔波澜壮阔的时间和史实。在这片近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口不到五万人。你可以想象苍茫辽阔,高远无际,天籁回旋,自然可敬。是夜,我们与当地的蒙古族兄弟一起畅饮高歌,感觉回到了久违的家乡。

阿巴嘎是一个大意象,它北与蒙古国接壤,边境线170公里。这片象征着血脉亲情的草原大地,在我们的视野里展现出柔美与粗粝。尽管世事变迁,尘埃起伏,它就静卧在那里。在每一年,它的天空中都会如期出现迁徙的雁阵,它们会留下鸣叫的痕迹,它们也是天宇的见证,就在下方,这片被酒和牧歌熏染的大地,深爱着繁衍生息的人。

这是天宇和雁阵的记忆。

蒙汉兼通的蒙根高勒一直陪着我们。他高大魁梧,皮肤偏黑,瞳仁呈琥珀色,留着稀疏的胡须,颜色接近他的瞳仁。我们曾在他家小住一夜。夜里,躺在他家火炕上,我们听蒙根高勒的酒话,他说他的前世是部落大汗,但不懂诗歌,他到今世就是为了圆做一个诗人的梦想。蒙根高勒长我和永新两岁,他既是我们那次草原之行的向导,也是热忱的接待者。时间过了那么久,我很想念他。可是,我们却再也见不到他了。几天前我得知,2022年2月下旬,在我们去贡格尔草原前半年,蒙根高勒就因脑梗去世了!令我稍感欣慰的是,蒙根高勒活在奥秘的诗意里,我记住了他33岁的笑容,还有他走在草原上的步态,依然那么从容坚定。

今夜,再读《我早已经是草原之子》,我依稀看见了蒙根高勒的身影。我清楚这是我的意念,一个我们曾经熟悉的、倾尽了热情对待过我们的诗人,他活着的印痕肯定会留在诗歌中。

3

在阿巴嘎旗的最后一天,蒙根高勒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从呼和浩特内蒙古师范大学退休的蒙古牧歌之王哈扎布已经回到了牧区。这位把一生都奉献给民族音乐事业的艺术家,培养并深深影响了歌唱家拉苏荣、德德玛和胡松华。哈扎布的音乐艺术,如今已成活化石;他歌声中的诗意,无疑是镌刻在天空大地上的音符,只要高原青草泛绿,诗意就会生长。退休后,哈扎布返回故里,住在一排红砖瓦房里免费教授蒙古族孩子牧歌长调。哈扎布的一生,在他的晚年到达了一个高度,他活得通透,他歌唱的时间绝对超过他说话的时间。

在去东乌珠穆沁的途中,我们拜访了哈扎布。下午我们走入一间砖房,身着民族服装的哈扎布半躺在长椅上,见到我们,他微笑着。在蒙根高勒用蒙语介绍后,哈扎布坐起来,用蒙汉两种语言和我们交流,蒙根高勒在一边翻译。即使在告别哈扎布33年后,我对他铭记最深的,不是他为我们清唱的蒙古长调,而是他脸上纵横的皱纹。那才是一个人的历史,深藏其中的,他从未对人展示的,是一个一生歌唱的人,将某种感伤缺失留给了属于他自己的隐秘。直到今天我都承认,哈扎布是一个气场强大的人,我熟悉他的歌唱,那是另一种追寻辞,那也是古老的诗意,具有把你从消沉中捞出来的力量。每每倾听哈扎布的歌声,我都在想,当一个人失意的时候,要听这样的歌声,因为不可丢掉诗意。诗意,无论在近前还是在远方,只要你去感受,它都会在一个人的心里。当年,在哈扎布对面,我觉得诗意就是心有所念,通过行动,实现对时间断裂的补救。

在我们告别阿巴嘎草原14年后,哈扎布与世长辞,享年83岁。近些天,一次次想到我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草原之行,我就会想到哈扎布,还有与他同时代出生于草原的诗人巴·布林贝赫、画家官布、晚他们二十年出生的马头琴大师齐·宝力高,他们,分别代表了蒙古族各自艺术领域的杰出成就,是四座巍峨的高峰,他们诗意的人生紧紧依偎着北方草原。他们中每走一位,就象征着一个艺术时代的终结。是的,前三位已经分别走了,他们消失在诗意浩荡的天地之间了。慈眉善目、享誉海内外的齐·宝力高,仍在对诗意孜孜以求,他为何爱在其中?我的理解是,诗意,在尘埃起落的人间,就是恒久的神性。我们实践的旅程,在途中获得的每一首诗歌,都是对神性相随的唱诵。回头再看《我早已经是草原之子》,在长达三十几年间,不正是对神性心怀敬畏的倾诉吗?如果没有神性诗意的吸引,我们,也就不会看到他的诗歌《月光下的室韦》了。

4

我们经过东乌珠穆沁草原,没有停留,就直奔克什克腾旗了。我们到达草原之行的最后一站克什克腾时,也是黄昏,牧人之子瑟日古楞在牛羊归栏的草原上迎接了我们。那个13岁的蒙古少年欢呼雀跃,带着我们绕过湿地溪流,进入他的家门。回来我才知晓,可爱的瑟日古楞是蒙根高勒的表弟。数日前,在合肥,我无意间翻到了那一年的照片,其中的一张是程永新、我与瑟日古楞在达里诺尔北岸的合影。永新将外衣系在双肩上,右臂搂着瑟日古楞,那个天真的男孩笑容灿烂,我的凝固在那个瞬间的样子仿佛也在舞蹈。

我回克什克腾,每一次都会首选达里诺尔,我喜欢去南岸。建成收费景区后,相对而言,达里湖南岸游人少一些,离曼陀山也近,我更适应那里的环境,漫步湖边,眼前是湿地绿草百鸟,湖岸如弓,浪花似箭。千百年来,大湖隐忍,鱼群逆游,只为繁衍,群鸟守在岸边,岁月无言。

在克什克腾的夜晚,我们饮酒歌唱,走出蒙古包就可以仰望璀璨星光。那个时候的诗意,也在篝火旁。阅读《我早已经是草原之子》,那迎面铺展而来的、纯粹的、恒久的相约无比亲切——少年瑟日古楞,成为永新这首诗歌最好的铺垫与挂念。一首优秀的诗歌好比一位娴熟骑手的骑术,在马背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的演绎,每一个动作都是诗歌的意象,灵动而娴熟。

旅程也如写作诗歌一样,必须确定方向。我回克什克腾,行走的地方通常是达里诺尔、沙地云杉林、阿斯哈图、大兴安岭最高峰黄岗梁、西拉木伦河大峡谷、大青山。在蒙古高原上有不止一个大青山,克什克腾的大青山顶,有谶语般的冰臼,一汪清水映日月,松涛萦回观云游。那些形成于千万年前的冰臼始终望着天空,像大地的眼睛。

5

就永新的诗歌,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尝试解读他对草原、尤其是对贡格尔草原的发现。因为文体所限,我忽视了一条河流——耗来河。“耗来”系蒙古语,汉译为“嗓子眼儿”,此河神奇,河宽一般在十厘米左右,全长仅17公里,最窄处仅有几厘米,也被称之为“书桥河”。在《我早已经是草原之子》,永新留下了对耗来河的书写。

某晚,在福建霞浦,永新对我说他正在写一首诗歌。凭直觉,我知道他在写边陲小镇室韦。关于这首描述室韦月色的诗歌,我曾写过一个短文。在地理上的东西两地,也就是从呼伦贝尔草原向西,过兴安盟、科尔沁,到昭乌达的贡格尔草原,属于永新的诗意果真闪烁了33年。诗意的地域性,在一个诗人向往日遥望的瞬间,几乎所有难忘的记忆都在起舞。告别美丽霞浦,我们回到各自生活的城市。数日后,永新把他的诗歌《月光下的室韦》发给了我。我连续读了几遍,我更加坚定了对诗意的认知,它时隐时现,但从未远离。

在四十多年时间里,永新在《收获》上编发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推出了很多如诗一样闪亮的名字。这些作家,他们作品的叠加就是诗意丰富的精神之塔。因此,在我的内心,我将永新定位为不断发现并推出恢弘诗意之作的诗人和编辑家。在这里,我们还不能忽视他小说家的身份。他的萌动于贡格尔草原上的诗篇,是经过他一再精心截取的片段,历经33年,这些片段没有失去诗意的光泽。永新作为建筑这座精神之塔的最主要的参与者,我从不怀疑涌动在他心中的诗意,在他工作的所在,就是诗意弥漫的领地。

在北方草原,耗来河的流程只有17公里,它在高原上的两个湖泊之间,被我们阅读,它的某些流段被青草掩盖,但可闻水声。面对耗来河,无论你怎样改变阅读视角,它都是一首简洁含蓄隽永的诗歌。关于贡格尔草原和与它密切相关的、贯穿了33年的、属于你和永新等兄弟姐妹的记忆,永远也不会衰减。

北方草原和我们的关系,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旅行目的地。我和永新用33年时间和一首诗歌强化了精神奔赴的过程,我们得到的,那种绝对来源于无华自然的抚慰,其深邃和慈悲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那是养育了万物生灵的草原,人在其中,人在天籁之音中创造了牧歌诗歌,以此留住一些怀想。或许,我们真的会在无穷的怀想中老去,那又怎样?我们走过的路,我们看到的风景,我们写作的诗文都将保持永远年轻的活力与生机,尽管时隐时现,可那就是光一样的证明,我们年轻的心与梦想,依然在那里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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