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闲逛荡》取材于历史与当下,是作家冯杰对张择端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细节的个性化解读。骆驼驴子的铃声蹄声徐徐传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本书在不同的时空穿梭腾挪,市井百态、人情冷暖、民风世俗,彼此异相又今昔互映。 敲门情城,请勿怯城 我家和开封一河之隔,开封在黄河之南,我住黄河之北。 早年,我修屋造院订杂志订本子开始写诗,要做文学梦,却看到同学发合同做买卖发家致富,自己便期待能写诗挣钱。湘西沈从文曾是我的文学偶像,我独身背包朝圣过,大受启发,故开始“买马圈地”,伪造私家文学地理符号称“北中原”。每当我在开封街头逛荡,开口说话时,乡音弥漫,开封人听后,马上断定我为“河北人”——乃“大河之北人”的简称也。也算暗合。 多年后,中原学人鲁枢元先生在提携我的一篇评论里,用闲散文字回忆道:“我祖母的娘家在封丘北关杜庄,小时候总听到‘河北来客了’,并不是河北省来客人了,而是我的舅爷爷、姨姥姥们从黄河北边过来了。” “河北”一词,属北中原地理语汇里的古称。 我命该在大河两岸逛荡。后来看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图集》,知宋代 黄河地理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布局。黄河鲤鱼游动方向随河流不时变化,鱼须触水,游着游着就迷路醉了,恍惚中要在历史深处拐弯。黄河边有赵匡胤黄袍加身篡位处,有人说在封丘,有人说在民权。黄袍加身无非就是披一件衣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事件纯属政客举手之劳,不须动枪弄炮,也不必楫舟过河,更不必现在订票,或高铁、高速或航空。 因相邻图个方便,我等“河北人”平时常到河之南开封城来购物、办事、旅次、访友、饮酒、约会、谈恋爱、买万金油……“河北人”进入开封的形式有五种:最早步行,后来骑车,再坐木船,后坐汽车,现有高铁直达。 有一种进入方式更独特。家族史上,开封和我家族关联密切,七十多年前,在谣言的裹挟里,姥爷携全家老小,推着一架独轮车,从河之北涉水至河之南避难,先在开封郊区搭窝棚,看风向,要饭,打杂,贩运烟丝、姜黄,含辛茹苦。晚年的姥爷在病床上,向我讲述这往事,每每说到动情之处,忽然双眼湿润。 半个世纪后,我又到开封做贩运买卖,只是贩运诗歌和意象,满足诗人虚荣之心。 尽管前后两项业务年代不同,但结果一样,干的都是赔本生意。 开封是记忆之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冬日,我和文化奇人小杰初次入开封,木梯声声,旧事梦幻。小杰说,曾陪父亲到过这里,那是父亲最远的一次寻亲之旅,自己后来猎奇,道听途说后,还孤身又来这里寻找宋朝的犹太人,要写一篇《犹太人在中国开封考究》的文章。从那天暮晚开始,一方阿拉伯魔毯在云朵上缓缓飞行,上面坐的都是神仙。 我在东大街曾遇到清真寺的艾阿訇。开封姓艾的姓石的,大部分是犹太人后裔。许多年后,那一方魔毯飞走消失,记得上面的花纹和图案,暗火隐现,我唏嘘不已。 一天早上,我去马道街喝豆腐丸子汤时,遇到本土学者苏布衣先生,现代人多拿手机而行,他老人家手里竟奇怪地持一把拂尘,说是赶蝇子。我对八十四岁的苏大爷说,日本首都有“东京”官称。苏布衣大爷说:嘞,俺开封才是正经东京嘞,人活得滋泥。 他的本土学者口音让我的学术性顿时提高,往上推测,一千年前,东京人是否开口闭口都如苏大爷这样“嘞,嘞”带着口音? 我还见到一位开封房产商贾爱国,我俩在喝羊双肠汤。他喝完后,一边打嗝一边说,他在写《开封更名东京》提案,要把提案整大,让“东京”名字在联合国改过来,让日本人窝心一下。 河南是人口大省,闲人多,有使命感者多,我老家老者抄手取暖时关注的都是联合国秘书长的分内事。我说:俺现在也是开封户口,到时也会签名凑数拱火助威。 眼前另一位“嘞大爷”问我:你不是去过日本吗?它东京街头有卖羊双肠汤的吗? 话题突然鲤鱼拐弯,有点陡,还含刁钻,我不知如何回答。 对日本饮食,我只知道“寿司”,但没吃过,这名字还是后来留学日本的白橙告诉我的。 话说2005年春天开封旅次,我下榻人民饭店,看到报栏《参考消息》转载的一篇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 11世纪的开封是宋朝的首都,人口超过100万,而当时伦敦的人口只有15,000左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长达17英尺的古画,展示了古代开封的繁华:街道上行人如织,摩肩擦踵,驼队载着商品沿着丝绸之路云集而来,茶楼酒肆熙熙攘攘,生意兴隆。 这“writer”说的是千年往事。由此联想,皇帝和龙亭和龙袍和驴子都是过眼烟云,何况我辈虫蚁? 那篇文章我只关注第二段里说的那一幅画——《清明上河图》。 对我而言,面对的是一座“情城”。我以字为砖,垒就“文城”,有义务来讲述、来制作一种类似“东京开封导游指南图”,专为天下那些闲逛荡之人营造。持有此图,全城畅通,能享鱼水之乐,乐此不疲。持图者在此吃住一年不成问题,风花雪月兼文化苦旅。
驴子一来,时间从蹄下开始 小驴子一打喷嚏,白霜随之融化。 那五头驴子出现,撞开东京灰蓝色的早晨。大地明亮,闪开一道白色口子,便射来老天爷的光。五头驴子驮炭而来,为东京送去温暖的炉火。好炭的火苗呈蓝色,最高时可达三尺。 想起我们第一次到东京,你曾惊奇饭店一方温暖的炉火,围着烤手。你说,像一盆童话。 偌大东京城每年需要消解成千上万吨煤炭,人民高筑火苗,才能对抗寒冷的冬天。更多人喜欢木炭对垒。喝酒需要炭火,填词需要炭火,剔牙需要炭火,没有炭火的诗句还像文学吗?毫无平仄可言,文字无温度可言。 温暖的炭火,让龙亭人写字时不至于停下哈手运气,能急速地表达出瘦金体的铁画银钩。在案头,温度和速度是成正比的。 白乐天说“心忧炭贱愿天寒”。受冷和单衣一直是穷人人生体验里的标配。现实中或心灵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冷点”:我从十八岁开始,在黄河北当一名乡村信贷员,平时挣钱谋生,业余也有想法,冬天临帖,砚台结冰,破毫伤字,字字冻伤,那些偏旁部首像都结着伤疤。我不时打喷嚏,搓手跺脚后再写,全是为出人头地、为家争光。我爸曾期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弄个人民公社书记干干,不受他人白眼。 小驴子不打喷嚏,是怕主人说感冒。它闷头走路,一柴一炭,全然不知自己对一座城市的巨大贡献。蹄声嗒嗒嗒嗒,驴腿左右摇晃。在它们中间悄悄传递着城市流传的消息,其中一条驴语散布: 诸驴留意,和我们同时进城的还有其他三十五头驴子,它们从曹门入市。 八方风雨会中州,四十头驴闯东京,一百六十条驴腿踏霜行,每一头驴都有属于自己的“东京梦”。有诗为证:“千里之行,始于驴蹄。”欲知驴事,且听分解。 驮炭驮醋的小行者 我二大爷是乡村一位通人。一身好手艺,造过酒、淋过醋、碾过五香粉、卖过十三香、酿过酱油。他说,走南闯北,穿东贯西,河南大地物品繁杂,若是调味,以黄河北留香寨的红薯醋最有名,香酸百家,味飘十里。 二大爷的风物论里掺杂亲情,也沾染一点自夸。 二大爷的话题往往在不经意间说得繁花似锦,像一把折扇徐徐展开,碎屑纷纷。他称赞我姥爷:至今四明叔家还是酿醋古法传人,光照千秋。 多亏了二大爷不写《史记》。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吃姥姥做的红薯醋,还供应着邻里乡亲。酸到骨子里,外醋莫入。 二大爷喜欢抬杠,我和他说《清明上河图》的故事,他说:那驴队是河北来的,当年你姥爷都到开封运过醋。你应该把醋加里面,画里那些驴背上驮的都是醋不是炭。 问题是炭为固体,醋为液体。有立体的醋吗? 他说,醋可罐装。 家醋虽好,学术为上。我坚持驴子驮的是炭不是醋。不能像诗人裴苏子曾说我的那样:为了一小碟醋,才去包大饺子。 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东京街头吃黄家灌汤包时,白橙对我说过一个神句子,形容男女之间的交往和感情,她说:吃醋是好兆头。 二大爷一直觉得“驮醋之说”成立,他有想法。我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我坚持的定稿,学术版本。另一个是后来让二大爷看的初稿版本,它真实还原了当年留香寨往东京运醋的情景。 初稿文字调整如下: 晨曦初露,郊外乡道之上,一支负重的驴队,正缓缓迎面走来。一时,醋的气息弥漫,驴蹄声敲打出来酸意,驴喷嚏也泛酸意。驴队在一条酸路上启程。赶驴队者是谁?是爷孙俩,一前一后,前面一外甥(注:河南一带对外孙的称法),后面一姥爷。 夜眼晃动——马腿上的细节 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我仔细看,一匹马腿上有一片墨黑。 接下来,在宋代画家李公麟的《五马图》上,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宋代未名画家临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里,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马走到元代,画马名家任仁发《五王醉归图》里,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那是“夜眼”。马、驴腿内侧皆有。 黎明去高平赶集的路上,我姥爷说过牲口都有夜眼,要是没有夜眼,它们都走不好路。夜眼除了照亮夜路,还有一种避妖驱邪的功能。妖怪远远看到会躲到路边。夜眼走过妖怪再出来。 回家后我还摸过我家驴子腿上那枚夜眼。夜眼是马的一盏袖珍版“马工小灯笼”。 在东京,宋代画家们商量好了,若画马,一定要有夜眼照亮。 到了明清画家笔下,那一枚夜眼消失,细节被忽略掉。明清画家不再商量“夜眼的问题”。不需要灯盏。可以说,明清以降,纸上那些走马全都是瞎马,不再照见路上的妖怪。 这痕迹有点近似说历史上大槐树下的迁民,小脚趾甲都是双瓣。 我属马,我右腿根上有一颗朱砂痣。我妈说,要是有一天我跑丢了,她就照腿上的朱砂痣去寻找。说得我哭了。 许多年后,妈妈果然把我丢了。 四百多年后,意大利画家郎世宁来到中国,近似最早的外籍教练,前来聘任挂职,专业负责圆明园洋楼设计。画画只是属于兼职。他看到中国画家马腿上没有夜眼,便加上。他用透视写实之法,但他的夜眼不避妖怪。 所谓“夜眼”,只是马皮退化的痕迹。夜眼的有无,符合科学,却失于艺术,躲避了妖怪。 (《闲逛荡》冯杰/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