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飘飘悠悠的风烟,在天地间回旋、游荡,从古而来。 风烟古,聚合又分散。风烟有古韵,亦有古味——古老的神韵,时间的味道。 宋人张道洽诗云:“已枯半树风烟古,才放一花天地香。”诗人感叹枯萎的树木一半身躯已然化作烟尘被风吹散,然而,就在它的旁边,一株梅花悄然绽放,香气铺满天地空间。 风烟古,古在三两棵树。 一棵乌桕。秋尽冬至,经霜的树叶由绿变红转黄。这是节气的光影在一棵树上转换,渐渐地,叶片间起了风烟。乌桕树叶衬着初冬的湛蓝天幕最为好看。此时,天幕上若再飞过几只南迁大鸟,风烟古的意境立马凸现。 一棵古银杏。古树缀满老黄的银杏果。树龄逾千年,站在一个大院里。这棵古银杏有多粗?我们四五个小孩手挽手围合,还是抱不过来。有一天,下着雨,我打伞到树下,被眼前的古树秋雨所打动。古树在雨中,若有若无的烟霭漾在树冠与地面之间,空气清香。四周迷蒙的雾纱缓缓流动,宛若一个梦。当时的情境,现今想来就是:古树风烟,凡间仙境。 一棵老黄杨。这棵黄杨树,是我在踏访水乡深处千年古镇时巧遇的。我和当地朋友在镇巷里闲逛时,看见一户人家的小院里站着一棵黄杨。黄杨早已高过屋脊,高过小院围墙,小院的门锁着。朋友说,这院子好久没人居住了,只留下这棵400多岁的黄杨独守空院。仰头看这棵树,见叶色苍碧,郁郁葱葱。想从前主人在时,树下是怎样的人间烟火,小孩游戏,老人对弈,厨房里水汽沿窗户的缝隙汩汩飘逸,有几只鸟栖于黄杨枝上啼鸣,好一幅生动的“陋巷古木风烟图”啊。 风烟是一个地方的养分,它青睐每一棵树。 每一棵树,都经历过温润潮湿的风烟。 二 风烟古,古在港湾海雾。我到烟台,在下榻的酒店,隔着一片开阔地,便看见海。晨起远眺,见窗外海面漂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有渔船在此聚集,人们或许是刚从外海打鱼回来,或许在此卸渔获。太阳出来,海雾被风吹散,那些渔船也不见了。水天与船,船与海雾,在平静的大海上,都是古老的,尤其是那飘忽在海面的一层薄雾更是古老,激荡的大海却永远充满活力。大海年轻,风烟老。 风烟古,古在万亩田。春日,我到乡下看花,看万亩油菜花。河湾垛田,万亩油菜,晨曦中,风吹牛乳般的薄雾翻涌,这是苏中里下河乡村春天常见的景象,万亩黄花竞相绽放,一河风烟,延续了多少年。朋友的家就在这垛田之上,花海深处。进村得坐船,橹摇舟晃,看渔人撒网,野村炊烟,直让人觉得河流是古的,渔舟是古的,垛田是古的,村庄是古的,风烟也是古的,古意盎然。 风烟古,古在一城薄烟。漫散的烟火,从高处看,是无数道粗线条的升腾、奔突。少年时,我登上家乡小城土垒的小山,站在山顶,闲观一城风烟。看见阳光刺破云层之后,从高处四散而下,城中有人在生炉子,那四散奔窜的烟与晨间云雾汇合到一起,便是一幅画,构成小城宁静而有温度、飘逸而有风致的人间烟火。 那时的百姓日子里,老煤炉是家家户户最接地气的物件。它煮过寻常人家的锅中百味,炉子气流贯穿,上下通气。人立风口生炉子,一焰如舌,一烟如柱。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童子生炉烟。应该有这样一幅旧画:童子不是“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中的古代茶童,而是街巷市井中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手执火钳,站在风里。木材被点燃,风顺着炉门,呼呼而过,火苗四散。生炉子的童子站在空旷处,弯着腰手执火钳将一只蜂窝煤引燃。生炉子的烟,顺着巷道逶迤漫散,那些或浓或淡的烟在青砖灰瓦间游荡。 一城薄烟,当有清晨早茶店热气腾腾的水汽加入。早起的店家生炉子,初始杂木柴烟徐徐,点燃后,鼓风机吹得呼呼作响,炉膛火星四溅,不一会儿,放上蒸笼,开始蒸肉包、菜包、翡翠烧卖、千层糕……大大小小的蒸笼堆有一人高,火正旺,力正足,层层蒸笼里冒出热气,往上翻涌,四周朦胧,氤氲一片。 还有老澡堂四散的热闹烟气。从前的老澡堂中午开门营业,在这之前,有人劈柴烧水,为开汤做准备。那些白烟从烟囱里逸出,漾于小城上空,换来澡堂里的云蒸霞蔚,热气袅袅,市声喧哗。 这些俗世生活所生成的风烟,丝丝缕缕,浓淡相宜,粗细搭配。 明代高濂的《除夕登吴山看松盆》一文,记录了杭州的一城风烟,说除夕晚上,家家户户架柴燃烧,火光照亮天空,敲锣打鼓,放炮点焰火,称之为“松盆”。有人登上吴山高处,往南北眺望,但见红光万道,烈焰冲天,一片火云,把街巷照得透亮。满目火星光点,错落上下,此起彼伏。超然地站在高处,往下俯瞰这鼎沸人声,恍若有天上人间的感觉。 三 风烟古,古在有一颗寻古、慕古的慧心。 小城89岁的老画家,在古园林里设画室。老画家每天早上或傍晚在园子里徐步,眯缝着眼看一园淡淡的烟岚。老画家说,园子里有风烟,一股自古而来的淡淡烟气。这样的烟气是芬芳的,是清雅的文化之气。 老画家每日去画室作画,风雨无阻。在园子里转悠,从中感受这股烟气的熏陶,从烟气中找到灵感,得到启迪和对生命的感悟。有一天,我问老画家为什么如此迷恋这个园子。老画家告诉我,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喜欢上这个园子里微漾着的淡淡风烟之气。他告诉我,正在构思一幅《古宅风烟图》,悉数画尽园子的草木晨昏,房舍的俨然生动,以及风烟之下,一花一叶的姗姗可爱。 古或可理解为质朴、厚重。一座小镇,水墨雨巷,河埠淡烟:温润的细雨打在麻石路面,激腾起一层白雾水花;水边人家,一节木跳板伸向河心,有人淘米、洗菜、浣衣,雨丝飘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天青色里自生风烟。 前些年,我喜欢往徽州跑。古徽州的山、水、古村,以及那些植物,纯净明澄,让我迷恋。其实,我更喜欢徽州的风烟,无论是清晨小溪的烟岚,还是古村傍晚的炊烟,甚至是两个人隔着一条淌过村庄的哗哗溪流说话,都离不开有那一层淡淡的天青色风烟相衬托,才显示出古徽州的气质。 古村有古烟。我在黄山脚下附近的几个古村落转悠,看秋色,赏红叶,也看古烟。那里,塔川的古烟娟秀,卢村的古烟大气,柯村的古烟粗犷……风烟飘飘悠悠,汇入今天的日常。 尘世生活,让人想到风烟古。我还是喜欢少年时,在故乡平原上所看到的那一城风烟。 风烟是历史,也是平民生活。风烟与历史交织,分分合合,如云似雾纠缠在一起。而人间百态,铺陈出浓淡相宜、姿态不一的风烟,又日日如新。 生活常新,风烟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