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天水。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曾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中国好书奖、五个一工程奖、华语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语、西班牙语、俄语、阿拉伯语、泰语。 2007年,我完成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工作调动:从北方民族大学文学院调至北师大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那一年我44岁,我心里明白,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调动机会了。 那之前的二十几年,我基本上每过五六年都要换一个单位,我竟然换过四五家单位。这充分表明我这人没长性,少耐心,喜新厌旧。但事后回想起来,又似乎不完全如此,每一次变化,都是巧合、内在冲动和客观原因共同促成的。 一 我老家陈庄,是陇山山脉腹地的一个小山村。村旁有一条路,我们称为官道。官道由西安、咸阳、宝鸡、天水来,向兰州、成都、西宁、拉萨、乌鲁木齐去,据说早在汉代它已经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条重要通道,东去西去,都是出远门的路,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拎上一个小包袱,走向天涯海角。离开,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身为孩子,我们从小就熟悉绵延不绝的驼队、马队、骡队,一支藏族的骡队曾在村里住过一晚,大夏天,他们仍然穿着厚厚的藏袍。我们给他们送去吃的喝的,能够换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物件:菩提耳坠、皮革手镯、铃铛手链、黄铜平安扣,甚至唐卡、银器、藏刀,等等。我把父亲的一个白铜烟瓶偷出去,换来一把漂亮极了的小藏刀,之后挨了一顿打,刀子也被父亲没收。 一个大路畔的村庄里的孩子,早早就有出门远行的念头,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的第一次出门远行,还是来得太早。1975年的春天,父母秘密决定,由新婚不久的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带着不满12岁的我,前往母亲的故乡——宁夏平原。宁夏平原是好地方,有黄河,有大米白面,所以我很愿意去。我很兴奋,一点都没有离愁别绪,某一天的后半夜悄悄离开时,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父母一眼。多年后,我的感叹来自两方面:一是自己年少,不知愁滋味;二是父母敢于把四个劳力打发走,没考虑法律、户口等复杂因素,真有勇气,只有大路畔的人才可以如此胆大。 我在宁夏读完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在宁夏工作并学习写作,渐渐相信,12岁那次出门远行,让我有了一颗文学心。所谓文学心,简单说就是一个少年早早体会到了漂泊、孤独、无依这类情绪,它们恰如其分地成为写作的最初血液。 二 2007年,我已经步入中年,担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算是小有成就,应该知足,但接到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的聘用意向时,我还是蠢蠢欲动,在留和去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当时我父亲已经去世,我母亲还健在。父母在,不远游,按照这个说法,我是不肖之子,但我也想,过后我可以带母亲去广东生活几年。遗憾的是,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母亲就病故了。 我收藏着母亲的部分遗物,一个破旧的钱包,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另有一本红色的农村合作医疗证。 我母亲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全国农村已经普遍实行了合作医疗保险,每一个农民都有一个小红本本(医疗证),有了病,住了院,大部分医药费可以报销。有趣的是,那时候母亲经常给我寄药,用自己的医疗保险买的中成药,补中益气丸、六味地黄丸之类,让我侄子们寄给我。我说我也有医疗保险。母亲半信不信,坚持要寄,说城市的药肯定贵,农村的药不花钱。 母亲不相信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到了珠海不久就买了房,按揭二十年,每月还款四五千元。单位的住房公积金基本够用,母亲就是不信,愁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经常冲着窗外念叨,虎明(我小名)每月还四五千块的账,平常有没有吃饭的钱? 寒假,我带齐了所有能够证明我吃饭没问题的证据,给母亲仔仔细细解释我没撒谎,母亲不识字,看了白看,仍然没那么相信,拿四五千块钱还账了,还有吃饭的钱。据说她还是半夜半夜睡不好觉,生怕我在珠海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 三 我在珠海的工资是宁夏的两三倍。一开始我也不习惯,每月的工资卡上都会多出一个大数字,大到令我心里有愧。备课的时候,我总是尽可能多写,以便让自己心安。我们的教案每月要交给系主任检查的,系主任后来终于忍不住,告诉我,陈老师,你的教案是别人的三四倍,其实用不着写那么多的。 但我还是坚持多写,尽可能详细。学生的作业也总是认真修改,有些作业有可能让学生改十几遍,再帮学生推荐出去,力争发表。学生知道,我如果让谁反复改,意味着对谁偏心。没让反复改的学生反而有失落感。后来想,那是一种强迫症,其心理意图,主要在自己,让自己觉得对得住那份工资。 四 珠海的雨很多,时不时下雨,大雨如注,在地上稍作停留,便立即汇入大海,这也让我心里难过,甚至充满忧伤。每到下雨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雨帘,心里念叨,这些雨这样白白流走,多么可惜,有什么办法把雨转移到西北呢? 有时候,我会在下雨天和老家的二哥通电话。二哥往往正在地里干活,那些地,都是我耳熟能详的名字:裤裆地、冰草嘴、土条子岘、槐树坪、麻狼地、兔子坪、上大地、下大地……这些地名,在我听起来,都是同一个名字:干旱。 二哥的声音也是干旱的。 放下电话,我心里更难过。我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无法把南方的雨转移到北方去。我会故意在雨中行走,把自己淋湿,如同把裤裆地、冰草嘴、土条子岘淋湿。我走进一大片橘林,整个地面,铺满了被大雨打落的橘子,都是最好吃的沙糖橘,不光是甜,除了糖分,更有一种和甜十分接近的微酸,甜和酸中和之后不再是甜,也不再是酸,而是一种神秘汁液,来自土地和天空。但现在,它们铺了一地。树上的红色已经有些稀疏。 我无话可说,只有痛惜。 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在认认真真地考虑,如何把南方的水带回老家,不是矫情,是很当回事地在考虑。 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南山和北山看一看。好在整个南山已经退耕还林,我家的多一半地在南山,现在都是成规模的林子,有槐树、苹果树、花椒树等等。花牛苹果已经是一个品牌,远销大江南北。光苹果一项的收入,就超过了原来南山和北山种粮食的总收入。农民们现在也需要“提粮食”了。农民们甚至不再养猪养鸡,嫌养猪养鸡太麻烦,成本高。想吃肉了,去市场上割几斤就行。鸡蛋也是临时花钱买的。家家用上了自来水。水是国家花钱从洮河里引来的。洮河距离我家有数百公里。 退耕还林后,我老家的气候也有变化,降雨逐年增多,植被渐渐恢复,河中的水流一年多于一年。在珠海住了几年后,每到雨天就忧伤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消失了。 五 实际上,我曾经打过退堂鼓,差点又回宁夏了。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习惯南方的生活。酷热,潮湿,并不是最受不了的。关键是,当我不再需要下大功夫备课上课时,我的空闲时间渐渐增多了,我突然发现,我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圈子,不能像在西北那样,时不时和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麻将、吹吹牛。南方人平时很少相互走动,不需要花时间联络感情。大家都在忙乎,各忙各的,没人觉得感情是需要特别维持的。人际关系简朴、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比如,他们不喜欢打小报告,如果有人爱打小报告,会被大家孤立。不跟你玩,是对你最省事最简单的惩罚。珠海更是一个标准的移民城市,东南西北,到处的人都有,据我观察,人们都和我一样,没有根基,缺少安全感,于是,只好拼命工作、拼命挣钱。有钱就有安全感,人们大概是这样认为的。所以,鲜有西北那样的饭局和酒桌,即使偶尔聚在一起,也不喝酒,桌上可以没酒。我坐在桌旁,往往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在西北,手摸酒杯摸习惯了。现在没酒杯可摸,就有些焦虑。我只好自己培养能陪我喝酒的人,有一个南昌来的学生名叫李颢,五大三粗,文章写得也好,我逼他改稿,改到第十几遍的时候,他眼睛都绿了,我只好不再说稿子,而是下厨炒西北菜,请他喝酒。就这样,他的酒量从二两一点一点升高,后来到了一斤,我都喝不过他了。 但我仍然有巨大的失落感,我发现,我非常依赖西北那种懒懒散散酒肉相伴的日子,那种生活有明显的缺陷,但的确让人有安全感。而南方完全是一个商业社会。我决定回去是因为一个具体的事件:我骑着自行车出入学校,总是被保安另眼相看。老师们都是开车的,而且都是进口的车,我则骑着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有一次,被保安挡住,不让进门。而我那天也没带工作证。眼看就要上课了,我被挡在校门口,还在费口舌。学校管理极严,上课迟到五分钟,就是教学事故。我想起在南方经常碰到类似的事情,人们只会用一个标准看问题:谁钱多就尊敬谁。所以,那次我很生气,和保安大吵一架,并下决心要走人。接下来的一学期,就真的重新回了宁夏。当时我是停薪留职,还没办正式手续。 在宁夏待了半年之后,我又感到对西北有些不习惯。西北的慢节奏,熟人圈子的那种来来往往,酒桌上耗费掉的大量时间,都让我觉得不是滋味。在宁夏又过了半年,我还是回到了珠海,这次也带上了户口和工作关系。还有女儿。 六 转眼我在珠海已经生活了十五年,前五年基本没有写作,后五年重拾写作,写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其中《北京和尚》《母亲在世时》《陈万水名单》《蝴蝶》是有些影响的,再后来的五年,我投入大量精力,专注于写长篇小说,《七步镇》荣获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盛典之年度小说家奖,《平安批》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五个一”工程奖,近期刚完成长篇新作《日月往西 水流往东》。这些作品有些是南方题材,有些仍然是西北题材,我觉得北方和南方都帮助了我,让我有了一种新视野,能够以一个北方人的眼光看南方,又以一个南方人的眼光看北方。对一个作家来说,任何生活、任何体验都是有用的,我要感谢我的不安分,感谢我对变化的热爱。好在有一样东西始终没变,那就是写作。 七 目前我刚刚退休,但我总有一种错觉,我还是2007年调来时的样子,学生们叫我欧巴或陈欧巴;我一度搬出校园,近来又搬回校园,喜欢像当初那样,爬到一个有尖顶的教学楼上,看着红瓦围成的尖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阳光,我独自抱膝坐在一个角落仰望天空,心里仍然飘过许许多多的白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