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曾来妒气我：漫天雪花飘，一锄挖去，挖出一块鲜肉来，老兄彼邦可有？佳人说的是北方杀了年猪，大卸八十块，屋前屋后，楼左楼右，把肉埋在寒冰深雪。想吃了，持一把锄头，往冰雪里一挖。一块猪肉新鲜出雪，好生奇妙与浪漫。

羡则羡矣，输则不输气，哥哥我也可以去妒气她：薄雪落青山，一锄挖去，挖出金衣白玉，老妹贵地可有？

一锄挖出金衣白玉，北地是没有的。“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翠竹青青，山连山青，凛凛霜前意，不只是秋风落粉时，更是猎猎冬风时。竹子是草本植物，却有乔木英姿，到得秋来，到得冬来，百草枯黄，众木凋零，却有翠竹不减春夏颜色，依然青青苍苍，撑起一杆劲骨头，养活一团春意思。

翠竹冬天里的春意思，不仅是绿满枝头，更是胎生根头。北风吹，雪花飘，万木不曾凋敝，到底不敢生长，寒风中求自保。唯有翠竹逆冬而孕育，是曰竹胎，俗称冬笋。许慎解字：“笋，竹胎也。”一个胎字，呈现的是生气勃发。冬笋外黄里白，人称金衣白玉，不仅指其色，也指其贵。李商隐第一次吃笋，点这道菜，点得心发颤，这么贵！嫌贵，那就不点。点点点，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冬笋：“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香苞初出林，论价并非金。土里生的，山里长的，不要钱。江南无山不竹，一地一地山，一山一山竹。屋前就是山，屋后就是山，掮一把锄头，背一只竹篓，提脚百千步，就可入竹林。竹林翠绿，竹姿妩媚，落叶满山，若是一双俗眼望，看不到地下盎然春意思。冬笋不比春笋，春笋是长出地面来的，毛茸茸，苞尖尖，有眼即可见。冬笋埋地下，深藏不露。不知冬笋生处者，入宝山一日，不得冬笋一根。冬笋随处都有，冬笋渺渺难寻，故，冬笋生得多，产不多。

只在此山中，土深不知处。懂笋者，是知处的。竹之向阳坡，冬日煦暖，孕育冬笋之温箱，沿着竹蔸，寻找向阳竹鞭，但见土地疏松处，有土微微隆起，那便是竹胎生处。三五几锄，挖出的冬笋，其色金黄，其状如荷莲初含苞。剥了笋壳，但见纯白似玉，鲜嫩若胎。形容事物，还看古人，古人称冬笋是“金衣白玉”，这比喻真美。

冬笋都躲猫猫？也不一定。有年，我带家人去看望姑姑。姑姑嫁得不远，就在山那边。山路荆棘丛生，灌木满途，有一条大路可绕而行，而我们偏向山路行。

翻到山高处，恰是中午阳光漫照。竹林扶疏，山坡上阳光斑斑点点，猛然看见，冬笋有如蘑菇，生于枯黄草坡上，狂喜，我跟堂客说，记得记得，这里记个记号，回来挖。哪要做甚记号，原路返回就是。心情大好，脚步飞快，先奔山下去，拜见姑姑。心头还挂怀冬笋，胡乱喝了姑姑的糯米甜糟酒，往回赶。

到得阳坡竹林处，寻几根木杆，我一根，堂客一根，小孩一根，当铁锨与锄头在山坡里挖呀挖呀挖，挖松松的黑土，得大大的竹笋。脱了外衣当塑料袋，满心欢喜地兜回家。东北雪里挖出肉来，固然令人羡，也不过是人先埋的，而江南雪地挖出笋来，是造物主之所藏也，不羡煞旁人啊？这样的生活，岁月里可以唱歌。

清朝吃货李渔把冬笋推为蔬菜第一菜：“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冬笋居山，居冬之山，不曾出土见日，含了冬阳日气和天地精华，自然合成一个鲜字。最好的味，不是厨师烧制，而是天公酿制。李渔最懂此间味：“然他种蔬食，不论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时有其乐。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冬笋，必须是山林所产，才得神韵。神韵之源，土也。土气形容人，或不是好的，土气形容菜，定是好的。

冬笋吃法多样，李渔说只有两种：“素宜白水，荤用肥猪。”清水煮冬笋，怎么吃？江浙人素来清淡，清水笋加点酱油，确乎不改一个鲜字，但我们湖南人指定是不习惯的。湖南人吃冬笋，多是“荤用肥猪”。也是吃货的梁实秋，最懂其中滋味：“我从小最爱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笋炒肉丝，加一点韭黄木耳，临起锅浇一勺绍兴酒，认为那是无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亲亲自掌勺。”

冬笋炒肉丝，用的是新鲜猪肉，还是腊味猪肉？估计梁公所吃是冬笋炒鲜猪肉丝，而不曾吃过冬笋炒腊肉。湖南以腊肉名世，柴火熏的，经久熏的，人嫌湘腊贵，要七八十一斤。贵不？四斤鲜肉熏成一斤腊肉，十斤鲜笋剥为两斤冬笋，商隐兄若嫌贵，你来，我给你免费。腊肉柴火熏后，肉质紧实，浓缩即是精华，腊肉把猪肉之腥气全熏掉了，香味浓郁且耐嚼，加上鲜美的冬笋，鼎鼐阴阳，中和干鲜。

冬笋可以跟很多菜混搭，冬笋焖排骨、冬笋炒鸡蛋、冬笋炒酸菜，都是美味，但美之美者，还是冬笋炒腊肉。春笋炒腊肉也是好味，但到底没有冬笋来味。春笋得春气而膨胀，大而散；冬笋凝冬气而缩微，小而精，味道便是凝缩而精华的。

冬日少鲜，菜园子里的蔬菜，唯剩萝卜白菜，山间几无蔬果。

冬笋知人意，在白雪纷飞之冬，藏在土中，有如天储。冬日又是肉最多时，冬笋是专来配人间美味的吧？来给人间添春节胜味的吧？

“远传冬笋味，更觉彩衣春。”冬来年且近，远望老家山连山竹生竹，甚思冬笋炒腊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