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参与我年龄相仿,比我早一年分到这所初级中学。他是师范英语班毕业的,做英语老师。我是邻市师范普通班毕业的,校长让我教化学,我便成了化学老师。 我们住在同一排教师宿舍。学校也只有一排教师宿舍。 他目标明确,教学之余坐在宿舍里看全增嘏的《西方哲学史》、费多谢耶夫的《唯物辩证法理论概要》和彭漪涟的《辩证逻辑述要》。他准备报考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逻辑专业研究生。那是1986年。 我没有目标,在宿舍里看一会何其芳的《画梦录》《预言》,望着窗外的棉花地红芋地,以及庄稼地旁边大片大片的枞树林,发一会呆。再看看柳鸣九先生主编的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像《悠悠此情》《栗树下的晚餐》《广岛之恋》《毒蛇在握》等,翻来覆去地看。学校发的是一个小小的竹书架,放了十几本书就吱吱呀呀地叫,不胜重负。我看这些书不是为了考试,不费精力,只费情绪。隔壁的聂老师有一次走过我的窗前,说,“你成天呆在宿舍也没有用功嘛,只是理理书。”他不知道,我理理书也是看书的一种方式。一直看下去,这些书里的情绪不断发酵,会让人恍惚。 曹参的情绪一直饱满。他在练一种站桩功。“我将来是要从事一辈子学术研究的,必须有一个好身体,一个好脑袋,所以,我现在就要开始练功。你也可以跟我练。” 他脑门大,眼睛亮,身材高大,走路就是风。他介绍了任督二脉、大小周天,我不明就里,也毫无兴趣;但对站桩本身,我是愿意学习的,那是有效果的。 曹参每天站桩两次,每次一小时。这两个小时,他双手悬举胸前,双脚分开与肩齐宽,瞑目蹲身,以眼光沿着膝盖看到脚尖为准,没有马步幅度大,但也要求身子稳定如钟。这个动作不难,一般人坚持做五分钟都没问题。难的是一站一个小时。每天两次,长期坚持。 曹参收功时,脚下是一摊汗水。然后,耳聪目明,大脑干干净净,正好读书。不然,那些砖头一样的书,很难读下去。 学校的中老年教师大多是民办教师转正的,学历最高的是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的大专生。年轻老师多是中等师范毕业,刚从附近的村子里跳出农门。许多人在二十岁之前就将一生的学习时光用完了。比我们早来几年的吴老师、黄老师,读书聪明,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可惜,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所有的精力就是对付工作以及与工作有关的人事。 学校虽小,五脏俱全,总有一些不公,总有人仗义执言。有人向县教委举报领导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为眼前看得见的利益做艰苦曲折的斗争。这种事纠缠多了,人就容易沉陷进去。沉陷不是天崩地坼的塌方,而是在习焉不察中被侵蚀,让满身朝气逐渐变成一脸疲惫。 工作第一年能遇到同乡曹参,真是我的幸运。他不仅保持上学期间的读书习惯,还能自己寻找合适的方法,保证读书的效率并坚持下来。他明确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他还有很长的、未知的路要走。许多人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是既定不变的、没有挑战的、现成的路。 我开始跟着他站桩,以半小时为期,以浑身发烫为准。 傍晚放学,曹参邀我一道去食品站买鸡蛋。 学校临近公路,我们先沿着公路走。学校所在地是红壤,未被均匀破碎的石头垫成的路基,使得过往的拖拉机和货车颠簸不已,车辆过后,红尘滚滚,路两边的房子和树木都是土红色。我们的衬衫上也落下了淡淡的粉尘。曹参说,我们往高处走吧,这里灰太大了。 高处是隐没在枞树林里的一道沟渠,沟渠连接上游的花凉亭水库,干旱时,水库放水可以浇灌附近四县一百万亩良田。我们走在水渠的坝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铺在林间。曹参根本不是在散步,他像是在跑步。我走在他身旁,不免气喘,他神态自若,谈笑风生,看来,站桩功已在他身上发挥作用。 “我们将来要长期伏案工作,你要创作诗歌,我要撰写论文,没有好身体和好脑筋是不行的;你的呼吸还不均匀,必须继续练。” 他又跟我说起柏拉图。“我跟你讲一个谜语吧。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看见又看不见,用一块不是石头的石头,打又没有打一只站在不是一根棍子的棍子上的不是鸟的鸟。——这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看着他的影子在夕阳里落在枞树枝上变形又变形,他的头发因为疾走高高地直立起来,他白净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是什么,你不知道? 他是那样得意沉醉,我是那样懵懂糊涂。我们都在黄昏的风里奔跑,空气里飘散着枞树树脂的香味。高处的枞树枝条还是青翠的,低处的红壤在夕阳照耀下简直有一点红艳了。两个穿着洁白衬衫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行其间,热烈地说话,又各怀心思。曹参跟我讲述他阅读的《理想国》中的“谜语”,他觉得特别好玩,边讲边大笑不止。我一心盼望上游花凉亭水库突然开闸放水,那样,沟渠里奔涌着清凌凌的水,配合这晚风才好呢。 这是有别于学校生活的另一种时空。 见我没有追问谜底,他怀着一点怜悯心告诉了我:“这是一个独眼太监用一块浮石打却没有打中一只站在芦苇上的蝙蝠。你看,独眼、太监、浮石、芦苇、蝙蝠这些事物都具有含糊的两重性,人们不能明确地知道它们中任何一个是或不是什么。” 我能感觉到他关心的世界特别有趣,那是一个我进入不了的地方。他让我讲一些安德烈·莫洛亚的小说,我讲了《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他听后说:“这个制作大风琴的男人风流有格调,不过,我还是喜欢柏拉图。” 终于到了食品站。他原来是去买食品站收购鸡蛋时不慎打碎的鸡蛋,生鲜食品,时间长了就会坏掉,食品站低价出售,他花了五毛钱,买了十只,用一个塑料袋装好,里面是蛋黄蛋液,蛋壳已被清除。 我问他怎么吃。他说:“新鲜的干净的鸡蛋可以生吃,这个碰碎的不卫生,我要用油煎着吃。”我们那时月薪五十多元,每月还发半斤油票,可到粮站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买到菜籽油。他点燃煤油炉,在烧红的铁锅里放了二两菜籽油,生菜籽油的味道很难闻,熟了才香,他对这些厨房里的事也很精通,很快煎出一锅嫩黄喷香的鸡蛋。 他指着锅说:“这个,补脑。”然后,一口气将十只煎鸡蛋吃了。 那时候学校食堂里只有豆腐青菜供应,量极少;大锅煮几百人吃的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熰了。十只鸡蛋确实能补充营养。 我偶尔在报纸文艺副刊上发了文章,曹参看了,就大加鼓励:“你有诗人气质,最好还要培养一点理性思维。还有,你的站桩要坚持下来,形成条件反射,成为每天必须做的事。”我们关心的领域完全不同,有时不免鸡同鸭讲,但除了上课,与学生打交道,剩下的时间我们只讨论读书和站桩,这是完全一致的。 遗憾的是,我们只同事了一年。 1987年夏天,刚满二十岁、中师毕业的他,收到了华东师范大学寄来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信封上写着:某某县某某中学人事处收。这所初中的教师和伙夫加在一起不到二十人,哪里有什么人事处,我们县教委才有一个人事股呢。人事处,只有省教育厅才有,离我们这所乡下初中实在太远太远了。那张与我无关的白底红字信封,给了我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平等、开阔、高远、庄严。 那一年,我们带的毕业班,在全县近五十所初中里,外语和化学的中考成绩为第三名、第四名。校长愉快地签字,给他赴上海求学放行了。 我在这所中学继续任教一年。没有曹参的岁月,天日无光。我当时参加自学考试,有一门形式逻辑课程,在熟知数理逻辑的曹参眼里,那就是小菜。我有不懂的地方无人请教,写信求助曹参,他总是立即回信,将整个推理过程写满几张纸。龙飞凤舞,洋洋洒洒,我读了,豁然开朗。 曹参的远走高飞,并没有成为榜样激励其他的年轻教师。那太难了。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一些传奇故事。 王老师说,曹参是个怪人。学校给每个班级发一个塑料桶,曹参以为学校发水桶了,生怕少了自己一份,急匆匆将塑料桶拿回自己宿舍。那不过是学校发给男生寝室用的尿桶。 吴主任说,县教委的人来调查学校有几个老师写举报信的事,曹参先在举报信上签名了,后来又涂去。来人以为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就走到曹参的宿舍,刚开口喊一声曹参同志,曹参就瞪圆眼睛,连珠炮似的发问:你知道什么叫同志吗?你凭什么称呼我为同志?你怎么可能与我同志?请你出去! 潘老师说,曹参有一双大头皮鞋,特别爱惜。每次回家,都要用一只皮箱装着大头皮鞋,再装上《西方哲学史》,带回去。问他为什么,他说怕别人偷了去,他只有这一双。有一次周末,他没赶上班车,硬是手提装着皮鞋的皮箱,步行二十九里,回到家中。 大家说的都是一些不确定的信息,像曹参说的柏拉图的谜语一样,事隔多年,就连曹参本人,也许都“不能明确地知道它们中任何一个是或不是什么”了。 我只知道,我和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曹参。 曹参师从彭漪涟教授,毕业后去了中原地区一所师范大学任教。那时我刚调到一所高中,他过年回家,顺道看我,穿着格式特别的黑呢子大衣,怎么个特别,我说不出来,我只见过中山装和西服。他的外套有一种突破规矩的不齐整的美感。围着围脖,戴着金丝边眼镜,眼镜还用一串金链子吊在脖子上。那是1992年的冬天。走在小镇上,是那种一眼可见的时髦。 我们的对话少了。但仍保持微弱的联系。 后来我离开故乡,他调到西部某省行政学院,在哲学部做教授。2009年春天,他到上海师范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其时我刚入职上海教育出版社,听说之后,立即赶去看他。同行的年轻学者对曹参十分恭敬,言必称曹主任。曹主任对着青年人说,这是上海滩上的大编辑,我的老乡。——我哪里是什么大编辑,刚入职的小菜鸟而已。 我问他打通任督二脉没有。已经担任省哲学学会会长的曹参说,早打通了,已经不练了。 我们有许多话想说,真说起来,又有些无头绪。他送我出来,走过桂林路,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长满枞树的排灌渠边。只是我们再也不会每天抽出两小时,旁若无人地练站桩功了,那种战胜了惫懒、浑身酣畅淋漓、大脑清爽干净的感觉,像青春的汗水一样,永远离开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