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那天回南昌过年,玲子妹告诉我:村里的屘谷走了,就在她离开乡下前往南昌的前一天,屘谷去了天堂。 癸卯年腊月初三傍晚时分,屘谷在独居的家中不慎摔跤,躺在冰冷的地上不得动弹,享年82岁。幸得侄儿侄媳日夜陪伴左右,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本村及邻村数百人为其送葬。 屘谷,属马,文盲,终身未婚未育,五保户。他生于民国三十一年,出生在春天,第二天就是清明节。兄弟四人,他排行最小,读了几年私塾的父亲给他取乳名:满谷,取大名:黄行进。乳名意为满了,也就是富足的意思;大名行字为行字辈,兄弟四人名字最后一个字依次为财、源、广、进。美好的愿望是理想的,可现实生活是残酷无情的,父亲给予的大富大贵的希望,在兄弟四人身上都没有实现。屘谷命运多舛,三岁时父亲因积劳成疾去世,家道一落千丈。也就是在这一年,他感染上了脑膜炎,没钱医治,留下轻度反应迟缓的后遗症。二哥行源双目失明,终身残疾;三哥行广七岁时得了急病,无钱医治,最后一命呜呼。唯有大哥行财是幸运的,年长屘谷十多岁,不惑之年与一位成分不好的离异女子成婚,育有一儿三女。屘谷唯一的侄子,名叫定宝,是我小学同班同学,比我年长一岁,我俩情投意合,特别要好,由于这层关系,我一直喊屘谷:屘叔,意为最小的叔叔。由于屘谷与什么大富大贵没有任何瓜葛,村里人都叫他屘谷,意为最小的儿子,这个称谓与其身份相符,且贴切。满谷与屘谷,读音相同,语义截然不同。村里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叫黄行进,只晓得他叫屘谷,屘谷就是他。 屘谷是湘鄂赣三省交汇处大山里梧坪村的一个地道农民,他这个农民有点特殊,他不会种地,田间地头的农活基本不会,更别说犁田、甩田这样的技术性很强的活。屘谷只会放牛。他是放牛人里的天花板,放水牛,而且专门放水牛族群里的公牛,特别是放脾气暴躁的烈性公性水牛。农村人称呼这种烈性公水牛为“牛牯”。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屘谷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公牛有自己独特的办法,有时候“牛牯”在田里作业时受某种条件反射会突然挣脱缰绳,四处狂奔,屘谷闻讯后可以在极短时间里制服它,“牛牯”乖乖去干活了。有时候水牛打架,打得正酣时,屘谷大喝一声,随着三鞭子下去,水牛作鸟兽散。屘谷放的牛膘肥体壮,力大无比,经他手驯养的牛都是农民春耕秋种农忙时节的好帮手。屘谷,从七岁开始放牛,一直放到六十岁,无情的风霜雨雪将一个牧童催变为两鬓花白的放牛公公,从放牛娃到放牛翁,这就是屘谷全部的人生。屘谷放牛要走很远的地方,牛吃草的地方多,肥草吃的也多,体格又大又结实。农忙时,牛要在天将破晓时去田间地头劳作,屘谷就会割些青草、嫩叶送到田埂上,给牛吃,以补充体力,还会送一份到牛圈,待牛结束劳作回牛圈时吃,真可谓呵护有加。生产队常年有三头牛,有三个人放牛,一人放一头。古人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屘谷放牛放得最好,远近闻名。无论是成年水牛,还是牛崽,屘谷都会尽心尽力饲养好,从不让人操心。农活中,放牛相对要轻松一些,故而放牛记公分不高,可是屘谷在放牛的人中,公分记得最高。分田到户后,他被分到牛的农户请去放牛。年纪大后,没有放牛了。屘谷拾些破烂卖钱,苦中有乐。村干部担心他年老了,怕出意外,劝他别捡破烂了,他就收手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地质队员在村里发现国防建设急需的铀矿,随后,国家在这里兴建了大型矿山,就是后来的四矿。屘谷第一次看到了电灯,也接触到了许多新鲜事物,他到处去看。矿里人看到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放牛人,行为举止点傻里傻气,起先叫他傻瓜,后来大家都以为屘谷就是傻瓜,都叫他屘谷了。矿里人每家每户,屘谷都去过,隔三岔五地去。他去问问有没有多余的衣裤及鞋子,合适的就拿回来穿,有时候也要点吃的东西。他每次到我家,母亲都会给他一些东西。其实,屘谷并不傻,从不惹事生非,为人老实。矿里人喜欢逗他,要给他介绍媳妇,遇到话不投机,他就会离开;顽童欺负屘谷,追着他喊打喊杀的,他也不还手,从来不去伤害人,时间久了,孩子们渐渐接纳了他的憨厚,对他友好起来。 屘谷虽然贫穷,却从来不偷东西,手脚干净,赢得大家赞誉。他的善良和真诚给人留下深刻记忆。全矿大人小孩不一定都认识矿长,但是一定都认识屘谷。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一年四季穿着单衣单裤,不是穿着一双旧雨鞋,就是穿着一双旧解放鞋,从来不穿袜子,他的裤子特别有意思,裤口只到膝盖下面一点,既不像短裤,也不像长裤,很像时下流行的中裤。 六十岁那年,屘谷享受了五保户待遇,他对新农保很满意。本来像屘谷这样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要被送去镇里的敬老院,可他不愿去,嫌不自由。村干部只好给他办理了户外村保手续,将村里接受的四矿留下来的房产,腾出位于埂上四层楼中部的一间较好的房子给他居住,还做了简单装修,水电费全免。村、镇、县把屘谷纳入重点照顾对象,什么农保、低保只要符合条件都给他享受,还给屘谷送米、油等生活用品,逢年过节都有对屘谷进行慰问。这一阶段起,屘谷有了固定的生活费,自己收拾得也利索起来了,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屘谷身体好,从来不生病。新冠疫情,有的人阳了又阳,甚至有三阳、四阳的,而屘谷一次也没有阳过,堪称奇迹。屘谷喜欢走路,这与他童年开始放牛走路多有关系。每天步行三四十里路,是家常便饭。上至东津、马坳,下至茅坪,他都是步行,无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走路就是屘谷的唯一运动,从来不赖床睡懒觉。 屘谷做人有原则,是条硬汉子。村里人办喜事,主家拉他去喝喜酒,只要他没送礼的,坚决不去。早些年,矿里人回去给他钱,他只收一元、两元、五元的,大面额的都不要。前年,我回村里见到他,他正从变电站山坡下来。老远就向我打招呼,他告诉我:矿里人给了他一台便携式收音机,他别在腰间,并拿给我看。我给他钱,他只收了三张十元面额的,百元面额都不收。按照他的话,你们在外跑用钱的地方多。 随着四矿的小赖阿姨、黄管理员、刘老师等最后一批留守人员的撤出,屘谷就自然成了四矿的代言人。外来人寻访红色文化资源,四矿遗址成了网红打卡点,屘谷成了热门的采访对象。屘谷出现在抖音、视频号里,曝光率不亚于网红。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四矿人瑟戈好尬(方言大意是:四矿人十分好)。 矿里人回去,都会去找屘谷。要是没有见到他,很有些失望。我的同学傅松林多次回四矿没有见到屘谷,终于有一次如愿以偿,傅松林满心欢喜地把同他的合影发给我,两人笑容满面。 村里人吴海云说的一段话很耐人回味:屘谷走了,上七里下八里,没有人不会想起他,就算本地出了几个大官,也没有他的知名度高;矿里人回来,都会去找他,明天起,矿里人再回来,能去找谁?我五、六岁时,他就这么老,五十年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屘谷走了,但凡认识他的人,都好像失落了一点什么…… 岁月无声地偷偷染白了屘谷的少年头,他的淳朴平淡、纯真本色却永远留在了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