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瓣莲 每当盛夏过后,我在东湖和沙湖边散步时,总是要留心观察一下那些仍然高高挺立在荷塘里,似乎还不肯凋谢的荷梗、荷叶和少许的荷花。我知道,我是带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能发现一种千瓣莲。 据说,千瓣莲是所有荷花里最漂亮、也最稀少的一个种类,最早是湖北省当阳县的农艺师傅们培植出来的,花朵最大的千瓣莲,花瓣可以多达上千片。千瓣莲的叶和梗,与其他的莲叶、莲梗没有什么明显区别,唯一的区别在它的花朵。千瓣莲开花的时候,花瓣繁多,外大内小,重重叠叠,越是靠近花蕊,花瓣就越密集,花朵形态看上去十分富丽。细心的人仔细数过,千瓣莲每朵花的花瓣都在千瓣左右,所以人们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千瓣莲”。 千瓣莲每年在盛夏时节开花,花期很长。花蕾刚绽开时是色彩浓重的紫红色,然后渐渐变淡,等到所有的花瓣都舒展开了,整个花朵变成淡淡的粉红色时,千瓣莲才开始慢慢凋谢。 “你也许并不知道,千瓣莲在所有莲花中是最晚开花的。”在云南乌蒙山区昭通洒渔河畔的一所民族小学里,年轻的王校长告诉我说:“夏天里,当很多花都在盛开的时候,千瓣莲却是迟迟不肯开放。可是,就在很多人认为,它压根就开不了花或是不开花了,对它失望了,甚至遗忘了它的时候,某一天清晨,你会突然发现,千瓣莲悄悄地开花了,而且一开就是上千个花瓣,比其他任何一朵花都要漂亮!” “王校长,我本以为,千瓣莲只有在江南地区,在东湖的百亩荷园里才能看到,没想到在乌蒙山区的洒渔河边也有。而且,显然你还另有所指。” “我是从事山区小学教育的啊,三句话离不开本行。”王校长笑笑说,“你可能有所不知,这千瓣莲,在我们云南又被叫作‘宜良莲’。夏天,在安宁、富民、姚安、呈贡、玉溪、宜良这些地方,那水塘里、稻田边长的、开花的,大多是千瓣莲。” “原来,千瓣莲近在眼前啊!难怪你说起千瓣莲来如数家珍。” “千瓣莲是滇中地区常见的莲藕品种,每年立春后、撒秧前扦插下去,差不多能与秧苗同时出苗和生长。不过,就跟一个孩子一个脾气似的,十个手指也从来不会一样齐。同样是荷花,千瓣莲就总是开得最迟、最晚。”王校长说。 “是呀,是呀,没有一朵花不渴望如期绽放;迟迟未开,也许不是要故意错过季节,只是因为还没到盛开的时机,或者也有可能,这些花儿还另有什么期待。” 王校长点点头说:“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手上的宝,都是一朵终将要绽开的小花。有的,没准就是一朵千瓣莲啊。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既然选定了教书育人这个神圣职业,那首先最应该学会的,就是对每个孩子都要有信心,要学会耐心地守望和等待,等待最美的千瓣莲盛开的时候。” 年轻的王校长也是一位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的文艺青年,二胡拉得好,书法也写得好,说起话来简直就是一位抒情诗人。
山路弯弯 夕阳照耀着每一座岩头、每一道山箐。绯红的晚霞把每一座小村和小村边的田野、河流、小桥……都映照得通红通红的。周爷爷和王校长一人挑着一担硬柴,沿着弯弯的山路走下山来。 “志远,你有好久没有担柴了吧?可别把腰杆闪了,放下歇息一下吧。”走到山箐间的一块大岩石边,周爷爷在前面依着山坡,放下了柴担,又帮志远卸下担子,笑着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才走了多远,就满头的汗了。” “哎,不给心头吃点苦,心头不清楚。”王校长自我解嘲地掏出手巾擦了擦汗,说,“大爹,您可真是老当益壮,力气不减当年啊。” “三月不下地,三年不得粮;一日不下地,十天没饭吃啊。”周爷爷笑着从挎包里掏出小酒瓶,拧开盖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瓶嘴,递给志远,说,“喝两口吧,解解乏。” 王校长当然晓得周爷爷平时就好这一口儿,也就不客气,拿过来抿了一口,说:“大爹从小教我学习做人做事,别的都能教会我,就这个爱好,我一直学不会。” 周爷爷说:“马看不见自己脸长,羊看不见自己角弯。大爹的坏毛病不少,你看得清楚。你比大爹有知识、有志气,又能管住自己,为人师表,没有沾染上一丝丝坏习惯,不容易,不容易啊。” “大爹过奖了。”王校长真诚地说道,“我从小长到大,哪段路上没有大爹的指点和教导?” “岩羊在山岩上学跑,山鹰在高空里练飞。你能有今天,都是靠自己刻苦发奋换来的。你不单给白鹤村、洒渔镇人长了脸,就是我一跟别人说到你,我也跟着沾光。志远呀,你给这方圆四周所有村里一茬茬长起来的娃娃,都树起了一个好榜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看上去就像亲密的父子俩。 志远少年时,确实是一个早熟的孩子。上初中时,他心里就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对家乡山岭有着怎样深深的依恋感。那时候,他从村里到洒渔镇上念书,经常要走过后山的这些山道。一进入深秋和初冬时节,所有的山岩前后、弯弯的山道两边,每一株草木都被晒染得金黄和通红。榛树、枫树、柞树、山樱树、野板栗树、野柿子树,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矮小灌木的叶子,都被晒成了透明的琥珀色、深红色和金黄色。还有那些丛生而多棘的野酸枣树上,结满了通红的、玛瑙一般的酸枣;那些被阳光晒得干透的芒草,在风中默默吹奏着自己的歌,白絮般的穗子在风中摇晃,好像在用不折不从的身姿和风骨,向世界宣告着生命的坚忍与顽强。 这些景色,一直清晰地印在这个少年的记忆里,让他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家乡”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乡愁”也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语,而是由实实在在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牲一畜组成的。 他记得,有多少次,也是这样夕阳西下、晚霞绯红、安安静静的傍晚时分,走在色彩斑斓的山路上,他竟然有点流连忘返,就像一朵被黄昏遗忘在山路上的云。偶尔跑到山岩下采摘酸枣的时候,还会惊飞一些惬意地躺在草窠里,正在摊开翅膀晒羽毛的小山鹑。直到远处传来悠长唤归的声音——那是阿妈站在村头,唤他回家添衣裳,或是唤他回家吃晚饭的声音…… 少年的记忆,比攀缘在山岩上的藤子还要长。要是说起少年志远对周大爹的感情,也许真的比他对自己的亲阿爹还要亲。志远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白鹤村四周村子的乡亲,特别是差不多年龄的小伙伴,提起王志远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遇到自家的孩子调皮捣蛋、不学好、不用功,有的家长往往就会拿白鹤村的王志远来做正面的例子。有一些缺少耐心的家长,说着说着声调就变高了,不出意外,接着往往就是一阵“狂风骤雨”,巴掌、藤条和竹篾一起上,把自家“不争气”的孩子坐坐实实地又“修理”了一番。 周爷爷和志远的阿爹,当年也是一起在洒渔镇上念初中的同学,彼此知根知底,多年来也一直来往密切,亲如兄弟一般。所以,志远从小就喊周爷爷“大爹”。 可是,就在志远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的阿妈生了场大病,家里本来就不多的一点点积蓄全部耗尽了,全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阿爹再也拿不出钱来供志远念书了,志远面临着退学的窘境。 志远的阿爹目光短浅,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他打算让志远就此回家,跟着村里一位老木匠当小学徒,等出师后,也可以走村串户地找点零散木工活儿做做,早点挣钱养家。 周爷爷是亲眼看着志远长大的,平时对志远疼爱有加,也没少鼓励和帮助他。周爷爷经常对人说:“竹子有三种六节,娃娃也有三种六样。眼下这一茬洒渔河的娃娃,就数志远最有出息。等着看吧,日后,王有福的这个儿子,一定能给白鹤村和洒渔镇争光!” 王有福虽是志远的阿爹,可是这时候,一时的难处,加上阿爹的“小九九”,很可能就此断送了志远的前程。志远自己当然也不甘心。有一天,他上街帮着阿爹照护一个露水摊时,让周爷爷遇上了。周爷爷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没去上学啊?” 志远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来,只好说出了实情:“大爹,我以后恐怕读不成书了!为了给阿妈治病,阿爹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光了,我也不能再给家里添负担了。” 周爷爷只知道王有福家里遇到了大难处,这一两年也没少接济自己的这位老同学,但实在没想到,目光短浅的王有福,竟然还想让志远休学回家。 “唉,你那个阿爹呀,也就在白鹤村还算半个能人,出了白鹤村就什么也不是。不上学怎么成?大爹还指望着你能成为大学生,以后学好了本领,回来好好建设自己家乡呢!”周爷爷问清楚了详情,就赶忙安慰志远说,“好娃娃,你不用难受,我这就找你阿爹商量去!你放心,再苦再难,也不能耽误了你上学。你这个阿爹,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脑壳子进水了啊!” 不一会儿,周爷爷就在集市上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王有福,劈头盖脸就是好一顿数落:“有福啊,有福,都说你王有福养了这么一个勤学好进的好儿子,是真的‘有福’了。看看你现在是怎么给志远做的打算?你想把娃娃的前程毁在你自己手上?你啊,莫不是……莫不是让豹子咬伤的山羊,再也不敢进林子了?” 王有福还想为自己辩护,叹着气说:“我也难呀!脊背争不赢肚皮,脚肚争不过大腿。我是让这苦日子给压怕了!” “一个人抬不起木梁,十个人也抬不起吗?”周爷爷说,“志远这娃娃可不是你的‘私家财产’,他可是全洒渔镇的一棵好苗子、一粒好种子。你放心,我老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着志远这娃娃把书念下去,他能念到什么时候,我就帮他念到什么时候!他从小不就叫我大爹吗?跟我自己的娃娃有什么两样!” 就这样,因为周爷爷的接济,少年志远绝处逢生,得以继续上学念书。高中毕业时,志远不负周爷爷的期望,顺利考取了昭通师范学院,圆了周爷爷一直期待着他成为一名大学生的心愿。 大学毕业后,志远果然又如周爷爷和乡亲们期望的那样,回到洒渔镇家乡,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柳树湾小学、白鹤小学、冷水河小学等好几所山村小学里,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和足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老师来过又走了,学生们也一届又一届地毕业离校,像山雀子一样远走高飞了。志远却一直辗转在家乡不同的山村小学,任劳任怨,不离不弃,哪里需要就到哪里,用心血、用汗水,把知识和文明的种子,播撒在家乡的土地上…… 这时候,王校长从心里觉得,冥冥之中好像真有一种什么“因果联系”,有一种什么“缘分”存在,把他从别处一声声召唤到了自己的恩人周大爹身边。 有一次,王校长和周爷爷谈起往事后,禁不住也感叹说:“老一辈人常说,布谷鸟的心事,竹林子能知道;儿子的心事,阿妈最清楚。大爹啊,这话用在我身上,后面一句就得改一改啦,应该改成‘志远的心事,周大爹最清楚’。” 周爷爷听了,连连摆手说:“哪只白鹤起得早,哪只白鹤有粮吃。志远啊,没有你自己的努力长进,大爹再多的指望也实现不了呀!在大爹心目中,你就是从白鹤村飞出来的一只白鹤呀!” 此刻,王校长坐在山道边的岩石上,眺望着远远近近的山岭、山箐,望着好像披上了晚霞衣衫的竹林、树林和田野,心里不禁又生出一缕缕温暖的感情。他明白,眼前的这片山岭,脚下的山路和大地,就是哺育了他、也磨炼了他的家乡,是他从小就热爱的故土。现在,不正是他感恩家乡、回报家乡的时候吗? 这样想着,他先去帮周爷爷把柴担扶上肩膀,然后转过身,蹲下身子,挑起自己那担沉重的硬柴,大步往前走去。不知怎么,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顿时有了无穷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