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系北部,1.2亿年前的那场地壳运动震天动地。一刹那的风云激荡,轰地拱出了一块高大无比的花岗岩,巨岩哗啦啦又碎成五座山峰,东西南北中,五峰像五个簇拥在一起的小花瓣。华山,远而望之,若花状。 上山前,郦道元(字善长)指着前方的华山对陆春祥(字布衣)说:“布衣,先给你讲一讲山的来历吧。” 陆布衣点头致谢。 “布衣,你读过《国语》吧,那个左丘明,比孔夫子大几岁的著名史官,他虚构了一个神话故事。说华山与黄河对岸的中条山,本来是一座山,大山挡住了前行的黄河,河水到了山前,只好绕道流。这山长得不是地方嘛,它惹怒了河神巨灵,巨灵对着大山拳打脚踢,三两下就将山劈成了两半,此后,黄河从中流过,快乐地奔向大海。” 郦善长边说边将两手握成拳状在空中一阵挥舞,见布衣瞪圆双眼表情惊异,随即哈哈大笑,“你不信啊,那干宝的《搜神记》里说得更夸张,你自己去读读。待会儿我们上山,大岩石上还留着巨灵的掌痕和脚印呢!” 巨灵掰山,布衣嘿嘿,表示半信半疑,内心里也闪过《山海经》上的记载:太华之山,就是一整块被削成四方形状的大花岗岩,高五千仞,广十里。除了目测没这么高,面积什么的大致应该不差。布衣嘀咕。 善长对布衣的疑问,也不解释,将背囊的带子整了整,右手向空中一挥,“走,我们先去下庙看看!” 善长话一说完,径自大步往前跨去;布衣脚一颠,也跟着小跑了过去。 下庙就是现今华山脚下的西岳庙。 华山最主要的宫观是西岳庙。汉武帝元光初年(公元前134年),喜好神仙之术的刘彻,在华山脚下的黄甫峪口修建了集灵宫,祭祀华山神。华山神少昊,是东夷部落的首领,传说他是黄帝的长子,母亲为嫘祖。东汉桓帝延熹八年(165年),曾立有“西岳华山庙碑”,碑文记录了汉代帝王祭山、修庙、祈雨等事件。北魏兴光元年(454年),文成帝拓跋濬祭祀时,见旧庙破烂不堪,便下旨在官道的北面兴建了新庙。郦道元的生卒年约为470年至527年,可以断定,他带陆布衣看的应该是新庙。此后,新庙一直延续至今。 眼前的西岳庙,是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修建后留下的。重城式六进结构,明清风格,是皇家宫殿御苑式古建园林群落,占地达12万平方米,为陕西现存规模最大的古建筑群,人们也赞其为“陕西故宫”。的确,无论是建置还是面积,均堪称“五岳第一庙”。 灏灵殿,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建筑,坐落于宽广的凸字形月台之上,气势宏伟,是西岳庙的主殿。大殿正堂供奉着少昊像,金幔帐中,少昊凝神,宽袍端坐,肩披黄衫,皇冠金身,双手交叉握着一块令牌,似乎随时要下达消除人间一切疾苦与不平的旨令。可以想见的场景是,历代来此祭祀的一百多位帝王,在少昊像前,虔诚之至,尊敬有加。面对威严的山神,帝王若有所思,必须好好保护生民,否则,他老人家要生气了。唐开元元年(713年),唐玄宗李隆基祭祀完后,下旨封少昊为“金天王”;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宋真宗赵恒祭祀完后,下旨封少昊为“金天顺圣帝”;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春正月,元世祖忽必烈下旨,加封少昊为“西岳金天大利顺圣帝”。加封虽然夹杂着皇帝的私心,但也是一种敬畏,对天,对地,对眼前的山神,都存敬畏。 传说乾隆四十年(1775年)前后的几年,陕西连年大旱,某天,巡抚毕沅率众官员到西岳庙祈雨。华山神少昊迅速发出了神功,龙王不得不降令向地上泼水,这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旱情随即解除,与陕西相邻的几个省也均受益。毕沅上表乾隆,龙颜大喜。次年,毕沅再次上表:西岳华山神,如此灵验,惠及百姓,可神庙已破败不堪,请求修葺。66岁的乾隆,已经当了四十二年的皇帝,自然心领神会,这西岳庙是皇帝祭祀华山神的地方,不要动国库银子,应该用私房钱来修,更显虔诚,当即下令,准毕沅的奏报,从内务府拨银12.2万余两,敕修西岳庙。陆布衣围着乾隆四十二年的“重修西岳庙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个来回。 西岳庙的轴线与华山主峰形成一线,坐北向南。主要建筑都沿着南北轴线,左右对称。影壁、灏灵门、瓮城、五凤楼(午门)、棂星门、天威咫尺牌楼、金城门、金水桥、灏灵殿、寝宫、后宰门、望华桥、御书楼、万寿阁、游岳坊、冥王殿、灵官殿、御碑亭、八角攒尖亭等,陆布衣一一走过看过,亭台楼阁相错其间,苍松翠柏掩映其内,一庙穿越两千年。 善长一直跟在布衣的身后,听布衣简单介绍,一边听,一边看,满脸都是惊奇。很明显嘛,这与他原先看到的那个简陋的庙完全不一样,他本无法知道身后事,后世变化,实在正常。站在城墙的角楼上,面对着巍巍华山主峰,郦善长数声感叹:“壮哉,壮哉!” 考察完下庙,善长对布衣说:“哎,这庙真是个大博物馆,本来没打算看这么长时间,现在我们得抓紧上山了。” 自下庙历列柏,南行十一里,东回三里,至中祠。又西南出五里,至南祠,谓之北君祠。诸欲升山者,至此皆祈请焉。从此南入谷七里,又届一祠,谓之石养父母,石龛木主存焉。又南出一里,至天井。 (引自郦道元《水经注》卷四,下皆同) 五里,十里,十五里……布衣脚不离地,快步紧跟善长。善长边喘气边解释:“看看,这些茂密的柏树,好几百年了。在中祠,我们吃个馍馍、喝口水,稍微打了个尖。这里是南祠,汉文帝庙,可以看看碑,一般登山者都要去看一下。这里有好几块碑,汉代的镇远将军段煨所立、黄门侍郎张昶所书,魏文帝与钟繇都在碑上留有阴刻二十个字,字好得很,值得一看。”布衣心里清楚,善长刚说的这些,在《太平寰宇记》中都写着的。“前面就是石养父母祠,我们进去看看。”善长、布衣走到祠前,咦,就是个简陋的小房子嘛,闪身进祠,里面有石龛和木牌位。两人都知道,这里的山民崇拜山神,这是自然崇拜。出了石养父母祠,善长带着布衣往南行,边走边吩咐:“我们马上要爬天井,极险,布衣,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井裁容人,穴空,迂回顿曲而上,可高六丈余。山上又有微涓细水,流入井中,亦不甚沾。人上者,皆所由陟,更无别路。欲出井,望空视明,如在室窥窗也。 所谓井,实际上是一条陡峭的石罅,坡度大于70度,山幢壁直立,其间仅容二人上下穿行,两边悬挂垂直绳索,是华山第一险,人们现在叫它“千尺幢”,370多个台阶均不满足宽。布衣跟在善长的身后,一脚一脚踩,小心翼翼,眼睛只能看见他的草鞋后跟在晃动,不一会儿,布衣就觉得全身发热,气喘吁吁。忽然,天上落下丝丝细雨,雨滴沾在脸颊上,一阵沁心凉爽,布衣知道,那是撞击岩石后飞舞的山泉。十步九回头,快到顶端了,有一个石洞,仅容一人过,布衣仰望天空,头顶上一片蓝天,就如室内从窗户向外望一样明亮。咬咬牙,终于爬完最后一个台阶,上面是一个大平台,豁然开朗。伫立台上,左右四顾,华山如异常别致的山水大画,笔法完全不受常法羁绊,简直鬼斧神工。布衣两脚微微发颤,对着石刻的“太华咽喉”四字连连感叹,善长则自言自语:“好险,我要将今天的行程都写到书上去。” 两人稍作休息,善长指着前方山岭说:“我们只是过了第一险,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险境,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出井东南行二里,峻坂斗上斗下。降此坂二里许,又复东上百丈崖,升降皆须扳绳挽葛而行矣。南上四里路,到石壁,缘旁稍进,迳百余步。自此西南出六里,又至一祠,名曰胡越寺,神像有童子之容。 两人出了天井,往东南方向慢行,这是险峻的山顶小道,忽上忽下。危岩绝壁,深壑幽谷,人只能捏着绳索,或者攀缘着葛藤,贴着崖壁一步步缓进,两人唯有边行边向华山神祈祷。过百丈崖(也叫百尺峡),两壁欲合,头顶却有两块飞石撑开。两人过其下,布衣着实担心,飞石有随时掉下来的可能,善长却嘲笑布衣胆小。终于到了胡越寺,善长对布衣道:“我们在此小歇一会儿,进庙去拜几拜,据说极灵验,毕竟下一个夹岭更险。” 胡越寺中的神像,脸庞像孩子笑起来的开心样子,默默鼓舞着这两位登山者。 “夹岭”,就是现在的“苍龙岭”,它是通往东、南、中、西诸峰的唯一通道。布衣从北峰望过去,一细岭长插云天,细岭山脊呈青黑色,犹如苍龙腾空而起。 从祠南历夹岭,广裁三丈余,两箱悬崖数百仞,窥不见底。祀祠有感,则云与之平,然后敢度。犹须骑岭抽身,渐以就进,故世谓斯岭为“搦岭”矣。度此二里,便届山顶。 夹岭的山道仅三尺余宽,两边悬崖数万仞,俯视深不见底。布衣见此,不敢上,腿又开始不由自主打战。善长朝四下望了望,鼓劲道:“别怕,别怕,等等看,说不定云就涌上来了,我们刚刚不是在胡越寺拜了神嘛。”果然奇迹出现了,善长的话才讲完,四周就有薄雾飘过来,不一会儿,雾越聚越多,再过一会儿,山谷间几乎全塞满了云雾。见雾与路相平,郦善长大笑三声,“陆布衣,快,我们爬夹岭!” 布衣的犹豫不是没道理的,他脑中出现了韩愈遇险的场景,发生地就在此处。 唐李肇的笔记《唐国史补》卷中,就有这个生动的细节:韩愈很喜欢冒险。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爬华山顶峰,到了苍龙岭这里,出了大问题,他估计返不回去了,就写了遗书,一边写一边痛哭,哭得极伤心,甚至有点歇斯底里。后来华阴县令得知韩愈遇险,组织营救,想了很多办法,千方百计,才终于成功相救。 文人一般喜欢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那里往往有无限风光,用他的笔一描写,就成了千古名章。布衣将韩愈遇险的狼狈情景想了又想,颇有共鸣:又冷又饿,精疲力竭,到处都是万丈深崖。回不去了呀,我还年轻啊,我还有很多文章要写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啊,当然还有,亲爱的家人们。人不管多么伟大,在大自然面前,其实都渺小得很。 善长已经登上了数米高,他在浓雾中显出半个身子,见布衣仍在犹豫,大声鼓励道:“赶紧上来,上面就是山顶了,有好风景。”布衣朝“韩退之投书处”瞄了一眼,手足并用,吴牛喘月,汗出如浆,歇歇停停,终于爬完了530余级台阶。 太华山顶,果然景色绝佳。 上方七里,灵泉二所。一名蒲池,西流注于涧;一名太上泉,东注涧下。上宫神庙,近东北隅,其中塞实杂物,事难详载。自上宫东北出四百五十步,有屈岭。东南望巨灵手迹,惟见洪崖赤壁而已,都无山下上观之分均矣。 造化就是这么神奇,山顶上居然有方圆七里的平坦之地。苍松参天,烟云缭绕,两道清澈山泉,东西流向。一道泉名“蒲池”,往西流入山涧;一道泉名“太上泉”,东流注入涧下。布衣问善长:“这泉名,有什么讲究吗?”善长考察了那么多的山水,搔搔头,“蒲池,是不是泉边长满了蒲草?喏,这不是蒲草吗?太上泉嘛,用意简单,应该是老子上来过,喝过这里的泉水。” 布衣点头,表示赞同。布衣知道,群仙观的上方,就有“老君犁沟”。传说彼处原本没有路,是老子驾青牛用铁犁犁开的沟。实际上,“老君犁沟”是“老君离垢”之意,道教用来表示离开尘垢到达仙境。山下西岳庙中有青牛树、北峰有老君挂犁处,还有看起来极像的卧牛石,这一切,都足以证明,华山也是一座道教之山,这太上泉嘛,自然可以如此解释。 两人一身轻松,有说有笑,往东北角的宫神庙走去。进得庙去,只见庙中堆满了杂物,也没有人值守,具体情况一点也不知道。“到那边去看看。”善长手指东北方向,布衣连忙跟着行,行了四五百步,见有弯曲的石岭道向前延伸,石色苍黛,形态好似一条屈缩的巨龙,布衣知道,那是小苍龙岭。 四下望了望,又朝东南方向观,善长有些兴奋了,说话的声音高了八度:“布衣,看到没,一开始我和你说那巨灵的手掌痕迹,就在那洪崖与赤壁上!”布衣朝远方瞪眼看了一会儿,又使劲揉了揉,嘴里喃喃:“好像是有印迹,但只有一点点影子。”其实布衣内心根本不能确定,他是近视眼,看什么都有痕迹。 两人在太华山顶尽情观景,善长告诉布衣:“下一站我要顺着黄河赶往潼关,还有很多地方要考察。天色将晚,我们要赶紧下山。”布衣知道他在写《水经注》,要考察一千多条河流,江河湖泊,名岳峻峰,亭台楼阁,祠庙碑刻,道观精舍,这些他都关注,忙得很。布衣向善长拱手致谢,“感谢善长兄的引领,祝兄早日完成大著。我已经乏力,我们从西峰索道坐缆车下山吧。” 这回,是善长瞪圆眼睛,“索道?” 布衣肯定地说:“对,索道,现在,你跟我走,20分钟下到山脚!” 西峰索道,跨山越涧,布衣与善长坐在缆车上,皆俯瞰华山,善长眼中更多的自然是惊奇,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痴迷。这山,就是大型的山水画,除了画,没有更好的比喻了,它以水墨为重,以青绿为辅,群山如屏横列,片石如利剑出鞘,飞瀑鸣泉错杂,雄浑粗狂,险峻奇突,恍若神山仙境。 至山脚,陆布衣缓缓目送郦道元的身影远去,内心漾出一行文字——华山,大地上的花朵,这1.2亿年阳光雨露滋养着的五色莲花,百折不挠而日益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