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的某个边防哨所,我被一个年轻英俊的士兵吸引。 他说着一口南方风味的普通话,这让我心生好奇,问后得知,他来自贵州,毕业于贵州大学,两年前来到这里。我心生惊讶,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怎么会义无反顾地放弃城市的繁华,远离父母家人,抵达这片干旱缺水的沙土地,每日眺望着对面的哈萨克斯坦,一站就是两年? 在这两年里,他一定熟知了这片哨所周围的一草一木,就像熟知每一个夜晚刮过的风。甚至去年的一只蝴蝶,穿过国境线自由奔走的野兔,在高高的岗亭上小憩的一只喜鹊,他也能准确地将它们认出。因为,除了它们,又有谁来陪伴他呢?这漫山遍野的孤独啊,在他以满腔的热情抵达这片疆域之前,一定从未想过。 是的,孤独,这原本不属于年轻面孔的孤独感,此刻成为他的日常。七百多个无人陪伴的日日夜夜,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当他一个人听着大风掠过没有尽头的原野,他又在想些什么?冬天清冷的黎明,他走上岗亭,看到大雪覆盖的无边无际的大地,这片或许终将把他埋葬的地方,那时,他有没有生出对于命运的敬畏,或者后悔当初的选择? 想到这些,再去看那张已被晒得黝黑的脸,看到他质朴的笑容里,依然留存的一丝宝贵的青春的气息,我忽然间为之动容。 六十年前,也有很多激情昂扬的年轻人,离开城市,唱着歌踏上这片无人开垦的荒野,为了守卫边境停留下来。这一停驻,就是漫长的一生。那时,人们在塔克尔穆库尔沙漠腹地,在荒草丛生、鼠洞遍布的沙土地上,像穴居的野兔一样,定居在简陋的地窝子里。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将这片沙漠化严重的地方,命名为“幸福农场”。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以严苛的自然法则,考验着幸福农场的人们。有时,人们在睡梦中,就会被席卷而来的风沙埋葬,如果不被及时发现,就会长眠在大漠之中,永远不会醒来。那一棵棵如今已经粗壮挺拔的白杨、红柳和法桐,是怀着一腔热血的父辈们,用小推车一车一车推来种下的。“不奋斗,哪里会有幸福?”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们,这样向年轻的儿孙们感慨。一座又一座水库的修建,一片又一片防护林的栽种,终于让这片干旱少雨的土地,成为沙漠中的明珠。 在艰苦的岁月里,心怀信仰的人们对于环境的忍耐,可能要比现在的年轻人更为持久。人们在荒芜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种子,栽下阻挡风沙的树木,但风暴很快袭来,将它们一一毁灭,人们便像古希腊的西西弗斯,抖落满身的风尘,在新的春天里,继续播下新的种子,植下新的树苗。 在前辈植下的浓郁树荫里,吃着蜜甜的西瓜长大的一代人,被热闹喧哗的城市生活裹挟着,当他们站在寂寞的边境线上,又用什么来抵御猎猎大风吹来的无尽孤独呢? 当我注视着一河之隔的哈萨克斯坦,边境线上威严耸立的界碑,以及可克达拉十多个团场可歌可泣的三代人以绚烂的画笔在大地上涂抹的色泽时,便仿佛看到历史的车轮正轰隆轰隆地驶过。这声响残酷而又悲壮,囊括了人类与自然不息的抗争,精神与肉体永恒的搏斗。 想起在格登山下,看到一只来自哈萨克斯坦的野兔,它穿过边境线高高的铁丝网,站在中国茂密的野草丛里,好奇地注视着途经此处的人们。它的毛发在夏日的风里,犹如流动的黄褐色的汪洋。这是一只没有国籍的野兔,自由穿梭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大地上,每日倾听着哈萨克斯坦的小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狗叫的声音,也倾听着中国一个小小的庭院里一对守边夫妇的日常絮语。突如其来的游客将它变成一个孩子,一时间忘记了鲜美的苜蓿,直起身来,瞪着清澈的眸子,与人们好奇地对视。就在它的上空,无数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在没有边界的深蓝的天空上快乐地翱翔。蝴蝶、蜜蜂和蜻蜓则在它的脚下日日歌唱,仿佛这片土地与任何一个繁花似锦的角落,有着相似的荣光。 来去匆匆的旅者,远没有一只野兔或者飞鸟,对山脚下的守边夫妇更为热爱。风一样途经此地的人们,只是感慨着这对夫妇忍受孤独的毅力,并对他们简朴到除了一辆巡逻车就空空荡荡的庭院,给予长久的注视,仿佛那里储存着大海星辰。有谁会坐下来,安静地倾听一对护边夫妇的故事呢?那些故事里植满了四季的风雨,以及边境线上的一草一木。他们用一生将这些草木逐一丈量,他们也将一生奉献给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他们听着几百米外的一只小狗,在哈萨克斯坦空旷的街道上,发出一连串寂寥的叫声。他们在巡逻车里,看到对面国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知道又到了晚餐的时间,于是收起视线,对着秋天的芒草道一声晚安,便将车慢慢开回家去。他们的头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热烈的光,照亮每一寸中国的土地。 就在那样寂静的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来自贵州的年轻的士兵。他选择了一条背离大多数同龄人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闪烁霓虹,甚至爱情也离他千里迢迢。他在清晨听到鹰隼穿过云朵,发出激越的鸣叫。他在夜晚看到漫天的繁星,将漆黑的丛林照亮。他在春天里学会识别空气中每一缕颤动的花香,他在冬日里被严寒席卷,倾听肉体与灵魂发出的孤独的碰撞。 这无边无际的孤独,让一个士兵在旷野中发出生命的呐喊,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蕴蓄着对于孤独的对抗和接纳,也蕴蓄着在自然的洗礼中,生命瞬间闪现的芳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