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天坛西北侧的双环亭和双方亭,是北京老人的天下。特别是到了冬天,这里暖阳高照,视野开阔,不少老人坐在走廊的长条椅子上,老猫一样,懒洋洋地晒太阳,吃东西,冲盹儿,或眯缝着眼睛想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在心里暗暗咒骂那些恨透得直咬牙根儿的恶人。 那天,双方亭中,有个女人坐在那里织毛衣,逆光中,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清秀的剪影,和亭子雕梁画栋的鲜艳色彩相得益彰。我坐在双环亭长廊这一边,离她很远,可以安静地画她的剪影。画着,画着,忽然一个男人闯进了我的画面,弯腰和她交谈着什么。没过一会儿,这个男人走下双方亭,背着手走到我的身边,那么远,他居然看见我在画画,弯腰看了看我的画,连声夸奖:把她画得够美的!一看就知道你画得不错,练过素描…… 还没等我谦虚几句,说我根本没练过什么素描,他不容分说,紧接着又对我说:我也喜欢这个,不过,不是画画,是书法! 我赶忙夸他:那您厉害呀! 说着话,双环亭走廊那边走下来一个高个儿的男人。他指着这个高个儿男人说:人家才厉害呢!然后,冲他竖起大拇指,说道:他是教授!可双环亭您再找不出第二个教授! 说得他和我都笑了起来。高个男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一起聊起天来,知道他们都常到这里来晒太阳,渐渐熟了起来。他家住沙子口,教授住宋家庄,那个织毛衣的女人住法华寺,离天坛都不算远。 他弓着腰,指着那女人,笑呵呵地对我说:我们都是老早就退休的工人。又指指教授说,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教授! 教授不说话,只是笑,看来他的话,教授听着很受用。 他这个人爱说,接着对我说:跟你说啊,到这儿晒太阳,比在哪儿都强!然后,他问我多大了?我让他猜,他说:反正没我大。我问他多大了,他说67。 教授一直都在听我们说话,这时候插上话,对我说:看你也没我大。 我问他多大了?他说他50年出生的。我说:我47年的…… 我们三个小老头儿,在这冬日的暖阳下,比谁的年龄大,像小时候比赛撒尿谁尿得远似的,还充满儿时的天真。 看我和教授聊了起来,仿佛就是为了给我们牵线搭桥似的,67岁的男人和我们俩人摆摆手,弓着腰走了,走到织毛衣的女人身边,和人家聊了起来。 教授忽然老眼尖锐地问我:你是学文科的吧?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我是学工科的,学的锻压。然后又问我:你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告诉他中央戏剧学院。没等我再说话,他紧接着说起自己,好像刚才没有说话的机会,憋得他要一吐为快:我是吉林大学毕业的,在石家庄工业学院教书,现在到北京女儿家养老。一口气说了他的前半生,才喘口气,也才容得我问他:你毕业后就到石家庄了?他摆摆手:没有,先到了三线工厂搞设计……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转移了话题:教授,就是说着名声好听,一点儿没什么用。人哪,不能总调动工作,在一个地方干久了才好,一口井挖深了,才能出水。像我的一个同学,一直在上海搞设计,现在年薪三十万。我的另一个同学,和我一样退休了,现在还在原单位搞设计,不算退休工资,每月还能拿一万五。 我劝他:也别这么说,心情好,身体好,比挣钱多管用! 他说:那是!我在课堂上讲起课来,就忘记了年龄,忘记了一切,心情就特别好。 我们两人一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说话,面对着面,他快人快语,说话跳跃性很大,大概一生经历的起起伏伏,在心里瞬间如水流撞击得波涛翻涌,忽然让他有些为自己的人生感慨。如今,他和身边这些退休的老人一样,都在这里晒太阳,激情的课堂只在回忆里。 突然,他说自己是学俄语的,问我学什么的?我告诉他学的是英语。话音刚落,见他旋风一般蓦地站了起去,黑铁塔一样立在我的面前,立刻脱口而出,高声朗读了很长一阵子俄语。声音高亢有力,浑厚响亮,像是平地炸雷一般,吓了我一跳。他没有看我,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眼睛注视在前面,长廊外一片树木,冬日里,依旧绿阴蒙蒙。他充满激情,一气呵成,回音在午后静静的长廊里清澈回荡着。 朗诵结束,他告诉我朗诵的是高尔基的《海燕》。然后,他强调补充说了句:马克西姆维奇·高尔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