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停在乡道的岔路口,村人们从这里下车后还得走四五华里的村级公路才能到家。我行驶在村道上,从车窗伸出头和村人们说着话缓缓前行,车里已有6位老人再也挤不下了,遇上挑担子的我还得把车停下来把他们的行李塞到尾厢里。尽管心痛自己的小车,只能强忍着,还装出一脸笑容。万一刮伤了漆也只能回到城里慢慢修补,在乡亲们面前不能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二十岁才离开村子外出工作。与乡亲们一样经历过艰苦朴素的生活,比如,为了节省袜子用稻草垫鞋,吃没有油的“红锅子”,等等。如今离开村寨三十年了,村寨里的许多 往事都历历在目。叔叔说,老银还欠你一块五角钱,东祥还欠你八角钱……那一年我骑单车40多公里到县鱼种场买了些鱼苗放养在稻田里,考虑到“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我便把鱼苗以进价匀给了全寨人,一个月后我参加工作成了乡政府的一员,不好意思问他们要那几角块把钱,如今这两人都不在人世了,叔叔还记得。 老家离镇上二十华里,公路是硬化了的水泥路面。每天早上村人们骑摩托车到镇里的工厂上班,天黑回家,两口子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到了冬天天气冷了就在镇上租一间小屋住下来,不再早出晚归。村人们的衣着都是清一色的工厂制服,左胸前标有二车间等字样。为了与他们保持一致,我每次回家从没有穿西装打领带,尽量穿迷彩服之类的普通衣服。村人们看我穿这样的衣服还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在工厂上班。我还会买些糖果之类的小零食,有小孩子来玩我就会掏出来散给他们。现在条件好了,家家都有好吃的糖果。要买些花样翻新的,或者是他们没有看到过的。 每年春天,村人们都会上山找蕨菜,三五成群或结伴而行。蕨菜晒干后卖二十块钱一斤。偶尔,我也和他们上山去找找,我当然不会拿去卖,这种蕨菜切碎晒半干后腌在坛子里慢慢变酸,和生辣椒一起炒是最好的下饭菜。侗不离酸,苗侗不分家,我们苗族人也一样,一年四季离不开酸性食品。舌尖上的事真说不清楚,离开老家几十年了,无论千山万水也无论时光百年,我仍然对酸性东西感兴趣。正如著名作家谭谈说的,人这一辈子就是口音和口味改不了。这两样东西是与生俱来的,都是故乡留给自己的生命印记,将伴随终生! 满山的野菜只要到了村人们手里都是美味,小溪边的野芹菜、鸭脚板什么的。野韭菜比家韭菜长得壮实,一盘野韭菜炒鸡蛋三五根就够了,而且韭菜味十足。野韭菜新鲜滋味浓厚,到了春天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这道菜。 村人们很客气,客气得使你无法拒绝。你从他家屋外经过,不管认不认识都会喊你进屋吃碗凉水。凉水是谦称,实际是甜酒。吃甜酒是有讲究的,只能用一根筷子,表达两层意思,一是表示不是正餐;二是碗里没有什么,不需要一双筷子夹。有的甜酒放的时间长了变酸或变苦。接过手了再怎么难吃也要吃,否则就是对主人家的不尊重。当然,你也可以说你不要,必须一开始就说,你只要不烦劳主人家即可。多年前,我们几位发小跟八爷学拳术。八婆给每人舀了一碗甜酒。甜酒开始转变为烧酒有点苦。我是第一个拿到的,但我不好意思说。第二个尝了一口也没有说,我们一共五个人,个个都没有说,霸蛮都把甜酒吃完,有两位醉得走路都走不稳。 我随发小进生公一起放牛到岩凸田,我俩只走到路口就坐在那里聊天,原来的花阶路被草丛遮住了,牛沿花阶路边走边吃 草,可能是久不干活觉得轻松吧,偶尔发一下癫乱跑几脚或用角顶一下树桩。停了一会儿,又张着耳朵东张西望后便“嗷嗷”叫上几声找伴,一点也不专心吃草。除了叮当的牛铃声外,一片寂静。 我选择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我没有擦也没有找个干净的东西垫。如果一擦一垫就会拉开我与进生公的距离。进生公坐在我对面,他屁股上吊有一片小蓑衣,那是放牛客专门用来垫座的。进生公是老家最忠实的守候者,整个村寨只有他两口子没有外出打工,与他的聋子老婆养了5头牛还种两亩田。没文化是一个方面,最为主要的是他耳朵也不怎么灵,没有用工单位请他俩。 田边的一块巨石,横卧在这里多年,布满褐色的苔痕,和山石草地合为一体,多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当年我和进生公也是这么放牛的。也是在这里,牛也是这么行进。那时的牛比现在的牛吃草要用心与专一。我手里拿着英语单词本在背。因为不懂方法,背了又忘记了。致使后来还是被这门课拖了后腿。我和进生公是一年出生的,他的班辈比我高,一起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就喊他进生公,即便是和他吵架也喊他进生公。后来我到片区学校读四五年级了,他还在村小读一年级。再后来,他就不读了。 去年冬天,村子里回来了一些打工人。我问这么早就回来过年了?他们“嗯嗯”地敷衍着,没有明确答复我,天天在村子里闲着,不种田地也不喂养生,还抽20块钱一包的黄壳芙蓉王。我说,咱们的传统农业不能丢弃,虽然经济收入不高,但适合农村的生存和发展,我们的祖宗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呵呵一笑,没有接我的话题。春节临近他们却走了,说这时出门坐车不挤,好买车票。 进生公与老婆无儿无女,两人还没有六十岁,还不能领取五保金。他说,现在山坡上的田没人种是放牛的好地方,每天只要放出去就不用管,也不会糟蹋别人阳春,天黑了它们自己晓得回家。眼前的进生公笑起来露出洁白的一口牙,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冬日的阳光洒满山沟,还有那寒风,那山泉,那自在的牛,天空的小鸟,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而美好。 (作者系湖南省怀化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