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总算宣告要结婚了。在美国生长的孩子自主性强，这些年我和他爸爸不敢催他，但我对他画了“三不要”的底线：

第一，不要给我们“惊喜”，比方突然宣布昨天已经去了市政厅公证结婚了，或者今晚就要飞去拉斯维加斯闪婚……爸妈的心脏负荷不起。

第二，不要劳民伤财办什么“世纪婚礼”，即使你们办得起。婚礼只是一天的事而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几小时的奢豪绝非终生幸福的保证。

第三，不要劳师动众跑到天涯海角去结婚，造成亲友的不便。真喜欢那处地方，大可以婚礼后自己去度蜜月。

还好明儿和他的未婚妻都很本分，从来就没有那些不实际的打算。自从一年前，明儿在巴塞罗那圣家大教堂璨丽的光影中向女友求婚成功，小两口就按部就班订了婚，挑了日子，选了场地，时不时向我们报告一下进度。紧锣密鼓筹备婚礼的时候，他爸爸和我还在上海逍遥；二老只要婚礼前一星期回来调适时差，前一天抵达现场参加排练，当天衣着得体出席就好。至于任务，明儿只交代了妈妈两项：作一个简短的致辞，跟新郎跳一曲舞。

虽说如此，朋友中的过来人对新人父母亲的忠告还是有的，也是三项；3UP：Pay Up,Show Up,Shut Up（买单、出席、少说话）。

说到买单，就看出文化差异来了。中华习俗，儿子娶媳妇父母亲买单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不仅婚礼这一桩，很可能还有什么聘金彩礼甚至婚房婚车一大串。难怪不少同胞听说我们有两个未婚儿子，立即流露出担心我们破产的怜悯之色。可是按美国的习俗，聘金彩礼闻所未闻，而婚礼的开销更是女方的事，新娘想要梦幻婚礼？行，你自家出。于是面对文化考验的时刻来了。

好在现在的年轻人要么根本不想结婚，要结婚就具备了决心和条件；这两个成年人既然决定成家，就一切自己张罗，不跟双方父母亲伸手。既然孩子这么上道，做父母的反而不好意思不支（资）持（助）了。问问他们婚礼的开销预算，听来合情合理，甚至以他俩的能力来说相当节制；做妈妈的心软，立刻承诺负担一半。小两口显然原先并没有这份期待，惊喜得跳起来千恩万谢。

他俩找到一处景色优美的庄园俱乐部，下午在户外花园举行仪式，礼成之后移师到宴会大厅，可以吃喝玩乐到深夜。十一月初的南加州不冷也不会下雨，当天更是一贯的风和日丽，花园里鲜花盛放有如初夏，穿薄纱礼服的新娘和伴娘们不用担心受凉。

婚礼准时开始，负责证婚的大胡子法官先在礼坛上站好；男女两方亲友分左右坐定，安静又兴奋地等待主角们从花园的正门陆续走进来。第一位入场的是新娘的爱犬“辛巴”，神气地被新娘的外甥女牵进来乖乖坐好。接着是神情愉悦的新郎昂首阔步进来，不忘在“登坛”前拥抱妈妈、爸爸和准岳母。然后四位伴郎和四位伴娘成对走进，跟着他们的是提着小篮子的小花童——他的爸爸也是伴郎之一，是明儿从三岁起就结交的好友。可爱的小花童正好也是三岁，我回想起明儿那时的模样，三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光阴似水啊！

众人期盼的新娘出现在门口了！由她爸爸搀着，在音乐和宾客的赞叹声中优雅地缓步迈入。我注意到新娘爸爸竟然一路抹眼泪——他给我的印象是位乐天的硬汉，但在这个时刻这位硬汉毫不掩饰他柔情的一面。泪眼汪汪的爸爸再一次拥抱女儿，然后郑重地把女儿的手交给他信任托付的男子……

证婚人虽然是形象威严的资深法官，但也是新人们法院熟识的同事。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严肃的法官在庄重致辞、倾情夸赞两位新人之余，竟然以独家报道的身份幽默地爆料他俩的罗曼史！真是庄谐并俱，让全场来宾皆大欢喜。

之后一切就按照传统仪式进行：交换誓言、互戴婚戒——誓言是两人各自撰写给对方的示爱与承诺，是婚礼中最动人的一刻。当新郎新娘都说了“I DO”，法官宣告新夫妇的新身份，两人第一次以夫妻身份亲吻，就算大功告成了。新人开始跟众人有说有笑，在摄影师的指示下与亲友轮流照相；宾客也轻松地走动交谈，直到规划师邀请大家去宴会大厅入席。

宾客的座位都事先排好了，新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安排席次，不会发生跟一群陌生人同桌的尴尬情况。美国的宴席餐桌布置漂亮但菜色简单，来宾事先网上“报名”时已经做好荤素的选择，侍者按照指定座次个别上菜便是。

菜肴虽然美味，但好像没人太在意，最受欢迎的是无限量供应各色酒水的吧台，还有DJ主持的跳舞。新人进场时，我发现新娘不但换了晚礼服还换上了跑步鞋，准备好待会儿尽情纵舞。

晚宴开始，新郎先对大家致感谢词；然后新娘的姐姐代表女方、新郎的妈妈代表男方分别致词。既然是儿子交代的任务，我事先就答应他不会说太长也不会训话，只有由衷的祝福和感谢——感谢明儿小时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低谷，感谢他为我们带来一个“女儿”，感谢亲家教养出一位好姑娘，感谢在场的亲友多年来给他们的爱和支持……明儿在掌声中拥抱我，悄悄在我耳边说：“你的话让我热泪盈眶。”

音乐响起，新人开舞；接着就是新娘和爸爸共舞。搀女儿走向礼坛时泪眼婆娑的老丈人，跟女儿跳舞时竟然意气风发，跳得比谁都欢。然后新郎请妈妈跳舞，生平第一次母子正式共舞，默契倒也相当好。明儿事先告知我他选的歌曲是席琳·迪翁的名曲《因为你爱我》；这首歌原是一位女作曲者写来献给她父亲的，细心的儿子在自己成家之日，邀母亲共舞时，选了这首充满感恩话语的歌，其中几句特别打动我：

为着那些你一直在我身边的时光，为着你让我看到的一切真相，为着你给我生命带来的欢乐，为着你纠正我的错误、实现我的梦想，为着我在你身上找到的所有的爱，我将永远感念……你给了我翅膀让我飞翔，当我失去信心时，你把它交还给我。我拥有你的爱，我就拥有了一切；我的世界因为你而更美好，因为你爱我。

女方家族是拉美裔，而男方亲友以亚裔居多，跳舞的奔放程度立见高下。不过不会跳也无所谓，随意手舞足蹈之后同去吧台喝一杯，原先不认识的双方亲友立刻就热络起来。大厅的一端还有个自助摄影棚，大家或成双或结伙摆拍，留下无数难忘的身影。眼前是不同族裔的欢乐笑貌，耳边听到英语、汉语、西班牙语，有如置身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地球村。

大多数人都坚持留到将近午夜，新人很体贴地安排了两班交通车，接送宾客回早先订好的酒店，这样就可以尽兴而不必担心酒驾。次日下午在新人家、晚上在新娘父母亲家，都还有“续摊”，至亲好友们还可以再度欢聚。

这就是两个来自不同的家族和文化背景，因为“爱”而走在一道的年轻人的婚礼。两个月之后，儿子成为加州高等法院法官，就可以为别人证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