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却听见曾经熟悉的声音说,又是一年,家里产了一千多斤苞谷,两三千斤稻谷,养了一头肥猪……俨然是在总结一年来的成果,随后,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他是我以前帮扶的贫困户,四个手机号码都存在我的手机里。这些年,无论号码换成啥,每个新年,他总是忘不了给我打个电话。电话挂了,我默默存好这个新的号码。刹那间,我陷入沉思。晃眼之间,五六年过去,我心牵绊的南天门,一帮熟悉的面孔,满坡熟悉的乡音,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依旧如故。 南天门没名头,不起眼,藏身于黔北、渝西版图一隅,隶属贵州省习水县坭坝乡,是此前贵州二十个深度贫困村之一。从习水县城到南天门,必经重庆市江津区柏林镇,也是习水辖内唯一跨省绕行的村庄。2017年8月,我有幸成为千千万万扶贫大军中的一员,初到南天门,老百姓普遍流传:“谁搪着(方言,指遇到)穆安伦这样的贫困户,谁倒霉!”我不知详情,便询问当地群众,人们却丢给我一个谜,说,过一段时间就晓得了。 五十多岁的穆安伦是我帮扶的贫困户之一。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来到穆安伦的家门口,意欲进门,他却拦住我,说,不能进去。我本想进屋坐坐,看看他家有没有粮吃,愁不愁衣穿,可他却把我堵在门外。我满脸疑惑,咋是这样的农户呢?我是县机关下派的帮扶干部,怎么连门都不让进啊。 不进屋也行,他连板凳也不端一条出来。在穆安伦家的院坝边,我拉开扶贫问答的规定动作:“种了多少水稻?养了多少牲畜?”穆安伦捏着叶子烟,十分不屑地回答:“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种水稻干啥哦?喂猪干啥哦?”“不喂猪,不种蔬菜,那你吃什么?”“吃国家的,坭坝三天赶一场,啥子买不到哦? ”那一刻,我无语了。遇到这样的贫困户,真是我的不幸,我心里忍不住想。在返回村委会的路上,我一直想,我的贫困户居然是这范儿?难道是乡里择了剩下留给我的吗? 在穆安伦家,我吃了无数次闭门羹。每次只能走到院坝边,每次都不欢而散,每次都强忍住内心的怒火。一天,我驾车从他家旁边经过,他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双眼盯着我的车。如若是往常,我一定靠边停下,腆着脸皮,也要跟他说说话,可我却疾驰而过,把他的影子甩在模糊的后视镜里。 我心里暗暗发誓,三个月不理穆安伦。作为帮扶干部,我接受的考核有一项是满意度,是群众对脱贫退出的认可,对干部帮扶的认可,对村、支两委班子工作的认可。但是,他那种看似和谁都有仇的态度,让我从心底厌烦,每一次经过他家,或者路遇,我都没有停车,不再和他打招呼。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我对穆安伦的厌恶渐渐消散,心想:你若胸有脱贫志,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好吃又懒做,我拿什么帮扶你呢? 年底要脱贫,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然不多。我比谁都着急,可是,扶不起来咋办?群众在我面前数落穆安伦诸多不是,我心里又气又急,但我依然相信,我的办法会有奏效的一天。当我们正忙着为群众规划实施人居环境项目的时候,穆安伦找到我,战战兢兢地说:“你是我的帮扶干部,我的房子是危改房,三万五的补助资金至今没得,要债的人在四处找我,麻烦帮忙问问。” 我听过关于穆安伦的很多说法,不种一棵菜的懒汉、糊不上墙的烂泥、逢场天去集市坐茶馆……那天,穆安伦的双眼噙着泪花。我当即问他,是否愿意改变自身现状,他说:“谁不愿意,谁不想啊?”停了停接着说,他也知道扶贫先扶志,可谁也没跟他说过怎么脱贫,如何改变。我告诉他,要想脱贫,那就得加班加点干,必须从现在起,必须靠自己。 那是我与穆安伦聊得最畅快的一次。往后的日子,我每天去一趟穆安伦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安装门窗。我告诉他,脱贫致富如果思想问题不解决,谁也帮不了。村里的老支书简贵华曾经苦口婆心地对他说:“安强(穆安伦原名穆安强),县里派了这么多干部下来帮扶,你又是老吴(南天门的群众习惯地叫我老吴)的帮扶户,这次不抓住机会干出个样子来,以后就更艰难了。” 穆安伦很快修建了圈舍,养了猪,喂了鸡鸭,种了粮食和蔬菜。我向我的朋友求援,给他送去10吨水泥、10方细沙。穆安伦起早贪黑,一个人和浆,一个人糊墙,把房屋内外的毛墙刷成清水墙。冬至前后的天时格外短,他天没亮起床开工,常常干到晚上八九点,到饭点了,随便弄点吃的又接着干。我又联系一些企业的朋友,捐赠了一些大米、菜油、被子、棉絮、衣物给他。当地村民都说:“安强变了,不再是过去的懒汉。”一天,我如约而至,简贵华遇到我说,还是我有办法,让穆安伦彻底变了一个人。 穆安伦起初对我不屑,我故意冷落他一个多月,每天从他面前经过也不会乜他一眼,相反,对别的老百姓,我更热心帮助。穆安伦的心被我刺痛,迸发了立志脱贫的强烈欲望,积蓄了几十年的劲儿,一夜之间全使了出来,把一个破败的家经营得妥妥帖帖。腊月,他破天荒地杀了两头年猪,还特意请我去吃杀猪饭,这情况在南天门本也不多,对他家来说,更是刷新了历史纪录,多年不见的炊烟又从房顶升起。 圈舍有猪,池塘有鸭,田里有庄稼,地里有蔬菜,新房安装了门窗,毛墙变成清水墙,卫生厕所节能灶……穆安伦像模像样地生活在南天门。年底,我们组织召开群众会,重点是问问大伙儿,脱贫是否认可、群众是否满意。穆安伦坐在会场边,低着头抽着叶子烟。我问他, 2017年的收入有没有问题?吃穿有没有保障?想不想脱贫?穆安伦站起来,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我穆安伦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要不是遇到县里来的干部,要不是遇到吴总(因我几次带着企业老板去他家里,所以习惯称我吴总),我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穆安伦沙哑的声音划过寒冷的天空,他说:“当贫困户不是我的梦想,脱贫致富才是我的愿望,我愿意退出。”我看到穆安伦的泪珠挂在眼眶,哽咽着,边说边挪动脚步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双腿微屈,膝盖正要落地的时候,我赶紧拉住他,大声吼道:“你干啥呢?”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所有的目光都向我聚拢。驻村那一年多,回望曾经走过的路,有感动、也有无奈,有彷徨、也有憧憬。时隔多年,常常在夜里梦见,一个个帮扶的面孔、一张张帮扶的表册,全与脱贫攻坚相关。时空虽然不再,场景却是依旧,我庆幸,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赶上了消灭贫穷的趟儿。 南天门不是我的故乡,却让我找到了灵魂的皈依。2019年3月,由于工作关系变动,我离开了我舍不得的南天门。我相信,若干年后,当我再次站在南天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屋舍俨然、炊烟袅袅,也会感慨一幅美丽的山水写意画里,处处有我曾经穿梭的足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