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回北大荒的大兴岛。这是我第三次重回大兴岛。我在大兴岛插队六年,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真的是如歌里唱的那样,青春像只小鸟一去不回还。 大兴岛之所以称之为岛,因为它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那天,到七队看朋友老吴。七队紧靠挠力河,老吴是当地坐地户的孩子,父辈从山东逃荒来到这里,他在这里落生。他从小就很有绘画的才华,完全无师自通,靠的是自学,小人书就是他的启蒙老师。队上有和我一起来大兴岛的一位初中同学,自幼跟吴镜汀先生学画,初三毕业考入工艺美校,绘画水平自然不错。他如遇救星一般,向我的这位同学求教。我就是到七队找我的这位同学,和当时还是小吴的他认识的。 四年后,1972年初,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北大荒搞了一个画展,各农场基层单位的人都可以参加比赛,从中评选出优秀作品参展。北大荒美术有传统,特别是版画,晁楣、杜鸿年等一批老将尚在,又有一批美院附中和工艺美校来的北京知青,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水平高涨。我的这位老同学,新朋友小吴,都参加了这次比赛。记得很清楚,我的同学参赛的作品是版画《新生》,画的是牛棚里知青和老乡一起接生小牛犊;小吴参赛的作品也是版画,题目叫做“鱼梁子”,画的是挠力河边常见的鱼梁子。结果,我的同学的作品落选,小吴的《鱼梁子》入选。 小吴的作品入选,让他在我们大兴岛有了点儿小名气,从七队的农工调到我们农场场部小学当美术老师。没过多久,好运联翩而至,小学校教音乐的女老师,一位哈尔滨知青,喜欢他的这幅《鱼梁子》,继而爱上了他,算是画为媒吧。 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知青的眼眶子高,像音乐老师一样漂亮点儿的女知青,更是眼眶子比眼眉毛都高,哪里能看中当地坐地户农民的孩子! 我和同学,还有很多人都替他高兴。那时候,我刚从生产队的猪号调到农场中学教语文,认识了那位哈尔滨的女老师,模样长得挺不错,性格也很开朗。下午放学后,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聊聊天,看看小吴画的画,听听她拉手风琴或吹口琴,一起唱唱老歌。那时候,农场场部的学校,连一架脚踏的风琴都没有,音乐课,只有用她从家里带来的手风琴和口琴教学生。 多年未见,小吴已经从学校退休,回七队养老。他的父母和姐姐弟弟都还在七队,盖起了宽敞的新房,一大家子团聚,四代同堂,热热闹闹,是如今北京少见的场面了。 那天,在他那一大家子摆下的豪横的午宴上,我们从中午一直吃到黄昏。酒足饭饱之后,我和老吴到外面散步,消化消化食儿。落日熔金,正是麦收时节,远近的田地里麦浪翻滚,一派灿烂金黄。边走边聊,说起往事,自然说起了那位哈尔滨的女老师。尽管我早知道花好未能月圆,最后他们吹掉了,毕竟也好了那么几年。教音乐的女老师,和教美术的男老师,有着天然的共同语言。但是,架不住后来知青返城高潮的骤起,音乐和美术再美好浪漫,也无法解决返城所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老吴倒也没有对女老师有什么埋怨。他对我说起,他们刚好的时候,女老师要他带着她到挠力河边,她想看看那里的鱼梁子,有没有他画的那幅版画《鱼梁子》那么漂亮。 当年,《鱼梁子》获奖参加了画展之后,我让小吴带着我,也曾经到挠力河边看过鱼梁子。鱼梁子,指的是打鱼的地方,人们把打鱼人暂时吃住的屋子,也习惯叫成了鱼梁子。挠力河沿岸,有好多鱼梁子,都是用木头和茅草搭起来的简陋窝棚,只用夏秋两季,过季之后,就荒废了,来年修整或重盖。鱼梁子,没什么好看的,但在河水天空和芦苇水鸟的衬托下,鱼梁子前的河边停泊着一条打鱼的小船,船帮有的漆成白色有的漆成红色,很醒目,别有一番北大荒独有的野味。 小吴画的鱼梁子,有点儿像北大荒老林子里的木刻楞,带有点儿鄂伦春少数民族的味道,还带有一个小阁楼,比实际的鱼梁子好看许多,是他有意的美化。鱼梁子离七队不远,高高地立在一个土坡上,远没有画那样漂亮。因为靠近河水,四周是沼泽地,在北大荒叫做草甸子。在沼泽中间,只有一条人们修成的土道,通往鱼梁子。这条土路弯弯曲曲,隐没在水草中,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一脚踩空,陷进沼泽地里,被蛇一样的水草缠裹出不来。这一片沼泽,被他画得有水有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烘托得鱼梁子漂浮在水雾氤氲中,分外迷人。 我第一次看到画时,朦朦胧胧的,总感到有点儿像契诃夫那带阁楼的房子。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受点儿契诃夫那篇《带阁楼的房子》小说的影响?但他说他没看过这篇小说。 不过,看画时的那种感觉,和踩在通往鱼梁子的土路上的提心吊胆,是完全两样的感觉。小吴没调到学校当老师前,夏秋一直在鱼梁子干活,这条土路,对于他,轻车熟路,不算什么;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晃晃悠悠地踩上去,有点儿惊心动魄。 当然,正处于热恋中的人,这也算不了什么。手牵手踩在蜿蜒土路上,颤颤巍巍又心旌摇荡地走到鱼梁子,尽管不是漫步在城市公园里曲径通幽的林间小径,却是比那还要心动而难忘的经历。更何况,在鱼梁子,还能够吃到从挠力河捕捞上来现杀的活鱼,尽管只是在清水中煮熟,简单地蘸着酱油醋辣椒,也吃得美味无比。而且,吃完鱼后,女老师还带来了口琴,对着星光月色下的挠力河水,吹上一段杜鹃圆舞曲,琴声荡漾在微波粼粼的河水上面,大概是小吴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了。 提起鱼梁子,老吴有说不尽的话题。流年似水,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小吴已经变成两鬓霜白的老吴,一切似乎仍近在眼前,触手可摸,甚至能闻到鱼梁子的鱼腥味,听到悠扬的口琴声。 我问老吴:她来咱们大兴,没来鱼梁子看看吗? 我知道,前两年,女老师曾经回过大兴岛,知青返乡潮中,全国各地的知青,开春的燕子般,一批批结伴而行,恋恋飞回旧巢一般,重返北大荒。 老吴告我:她来大兴岛时候,只在场部住了一天,然后就去看咱们的万亩大地号,接着去抚远黑瞎子岛了。 这是知青回大兴岛的常规路线图。 老吴又告诉我:我陪她和那批重返大兴岛的知青去的抚远。 我问他:这一路,她没提想再看看鱼梁子吗? 老吴摇摇头。 我又问:你也没提? 老吴又摇摇头。 我对老吴说:咱们去看看吧。 老吴抬头望了我一眼,停顿片刻,说:鱼梁子早没有了。现在成立了专业的打鱼队,都用机油船了。 我说:那咱们去看看挠力河吧。 老吴带我到了挠力河边。路很好走了,河岸似乎垫高很多,用石头铺成了平坦的道,前些年在四周种的小白桦,已经长得很高,袅袅婷婷很好看。原来的那一片沼泽地,见不到了。河边,也没有见到一个鱼梁子,挠力河显得空阔,一览无余,只有河边的芦苇和水草长得茂密,芦苇还没有秀穗,不是最好看的时候,但青青一片,迎风摇曳,和钢蓝色的河水,一起轻轻荡漾着,浑然一体。东边水洗一样的蓝天下,有白鹭和白鹤飞翔。西边血红的落日和绚烂的晚霞,沉入水中,辉映着迷人的光泽,晃人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