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插旗洲的工作人员像往年一样,悉心打理着一千多亩未收的稻田,静待北方归来的候鸟。 立冬伊始,正在巡护的老李听见了一阵高音喇叭似的鸣唱,洪亮,清脆。“白鹤!”经验让他的身子猛地一激灵。不一会儿,六只白鹤像朵朵白云淹没在稻田中。他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这一盛况。“今年的白鹤,似乎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追随它们的脚步,大批白鹤和白枕鹤、灰鹤、小天鹅、鸿雁等候鸟陆续到来。沉寂了大半年的插旗洲,又顿时热闹了起来——每当全球仅存的四千多只白鹤几乎倾巢而出,不远万里沿着东亚—澳大利亚鸟类迁徙通道飞抵鄱阳湖畔时,整个鄱阳湖就变成一颗无比璀璨的珍珠。而位于余干县康山垦殖场的插旗洲,又是这颗珍珠最耀眼的部位。 周末一大早,我携妻儿朝鄱阳湖东岸进发。途经金溪湖特大桥,豆雁、小天鹅的身影便时隐时现。广袤的湖面上,黑色、白色、灰色的水鸟翩跹起舞,游弋嬉戏,儿子们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下高速,导航把我们引入一条偏僻小径,七拐八绕的,两侧全是金黄色的稻田。白鹤和小天鹅的叫声阵阵袭来,三五成群的大雁或是列成“人”字展翅翱翔,或是“一”字排开低空盘旋,似乎在为目的地的盛况预热。待到终点,却是一堵石墙横亘眼前。引路的老李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导航定位有误,这儿离观鸟点只有两百米,如果要开车到停车场,还得近半个小时。”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停好车,绕过石墙步行。远远望去,绿中泛黄的草洲上密密麻麻的,起初我们以为只是芦苇。“全是候鸟。”老李的口气充满自豪。我们快步走进观鸟长廊,凑近四十倍望远镜细细观察,竟然都是白鹤——有的修身直立,不时用翅翼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好似优雅高洁的贵妇;有的埋头觅食,一副不问世事的超脱;有的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应是亲密无间的情侣;有的相互追逐,嬉戏打闹,一看就是淘气的幼鹤;有的轻扇翅膀低飞滑翔,舒畅惬意至极……“这儿是白鹤的天堂,来鄱阳湖越冬的白鹤约四分之一栖身插旗洲。”老李的介绍总是恰到好处。 往观察棚行进,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候鸟,更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候鸟群,除了白鹤,还有白枕鹤、灰鹤、东方白鹳、小天鹅、白琵鹭、鸿雁等。它们聚集在草洲里,身形交错,叠影重重,仿佛一条条齐整的丝绸铺在芦苇上。“哦嘎哦嘎”的鸣叫和各式各样的咯吱声、呱呱声、嗒嗒声此起彼伏,立体,瓷实,空灵,仿佛请来了一支高水平的交响乐队,演奏着世间最美妙的乐章。不时有鸟群跃上青天,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像飘忽的云团,一会儿像密集的墨点,让人目不暇接。远处的水面,绿头鸭、斑嘴鸭们正在欢快畅游,享受冬日暖阳。 一股寒风吹过,我下意识用手拢紧衣领。一旁,端着“长炮筒”的摄影师们可顾不上这么多,依然“咔咔”拍个不停。或许候鸟们也习惯了这种场面,要不然谁来为它们的俊美形体和华丽舞蹈宣传讴歌呢?离我最近的一位大哥,穿着墨绿色摄影背心,留着浓密的胡须,头发长得略微打了卷。他昨天专程驱车从安徽桐城赶来,今天起了个大早,就为拍摄白鹤的形态举止。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一上午的杰作,照片里的白鹤神情丰富,灵动秀逸,时而昂首挺立,时而缓缓踱步,时而振翅高飞。特别是腾飞的过程,收羽张羽,收羽张羽,就像用最慢的镜头播放一组绝美的画面。播着播着,翅翼里深藏的史诗似乎也逐渐释放出来。 草洲前方,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碟形湖和水陆交错带。这些由于冬季水域萎缩而形成的碟形湖,是吸引候鸟的最大功臣。白鹤的食物是苦草等沉水植被的越冬块茎,东方白鹳能够在浅水处捕食,灰雁喜欢洲滩上的苔草,黑翅长脚鹬更偏爱泥滩中的底栖无脊椎动物,鸭类最擅长寻觅水生植物的种子……碟形湖“五脏俱全”的复合生态系统和生境类型,为有着不同食性和生态位偏好的候鸟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也是全球90%的白鹤、80%的鸿雁、50%的东方白鹳、30%的小天鹅、15%的白枕鹤选择鄱阳湖越冬的主要原因。 生境是需要维护的。自从2020年起,余干人民每年保留千亩水稻,约有五十万公斤稻谷,可供候鸟吃到第二年春天。相应地,鄱阳湖保护区会根据时价对村民进行补贴,并建立监测巡护网格点,安排几十名巡护员全天候专职巡护。与此同时,整合河道水库管护中心和鄱阳湖湿地生态保护中心执法力量,构建起执法巡查网络和行政执法机制,立体式守护越冬候鸟。良好的生境把插旗洲嵌入了候鸟的基因,年复一年,候鸟凭着基因的指引,来到属于它们的专用食堂,与这片雄伟的土地、与爱鸟护鸟的余干人民和谐共生。 返程前,我回眸凝望,鹤鸭们摩肩接踵,像极了一杆杆旌旗,时不时迎风飘扬。六百多年前,朱元璋正是凭借一杆杆旌旗迷惑陈友谅,助己方打赢了近百万人参与的鄱阳湖水战,为帝业迈出坚实的一步。如今,硝烟散尽,物是人非,一只只鲜活的候鸟用它们曼妙的身躯和优雅的姿态,给插旗洲插上了一杆杆崭新的旌旗。它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这些旌旗飒飒飘扬,婀娜多姿。 插旗洲,名不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