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年夜饭,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撩拨”,我总会忆起与艾玛吃年夜饭的情景。当年,艾玛到北京留学,我通过滑冰和她相识、相知、相恋。第一年的年夜饭,是在艾玛的住处吃的,由我下厨,暂不赘述。后来,艾玛常到我家做客,我母亲也想和她多聊聊,第二年的年夜饭,就去我家吃了。 邀请艾玛来我家吃饭,颇费心思:第一,需要合理的由头;第二,得征得艾玛的同意;第三,吃什么很重要,既要展示中华厨艺,又要符合法国人的饮食习惯,当然,花费也很关键。除此之外,我也打着“小算盘”,想让父母认可我和艾玛的恋爱关系。我的小把戏自然被拆穿了,只好抛出“法宝”——平时家里吃得太素了,年夜饭吃点好的吧!这话把母亲打动了,她与父亲商议后,决定邀请艾玛来家里吃年夜饭。 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鼓励民间的外事文化交流,可向有关部门申请在家招待外宾,获得批准后,按人均六十元到八十元的标准,到位于建国门外大街17-6号的友谊商店购买食材。友谊商店起初是专为使馆区的外国人设立的,那里销售的商品多为紧俏货,其中有不少进口商品,如花生酱、好时巧克力、家用电器等。认识艾玛后,我俩成了友谊商店的常客。 为了让艾玛吃得合口、顺心,我绞尽脑汁,尽最大可能消除潜在隐患。其一,年夜饭兼顾南北风味,好让艾玛接受。其二,父母尽量不用“查户口”的方式了解艾玛的个人信息。其三,最好再邀请一位会说中文的法国人,既能做翻译,又能缓解交流时出现的尴尬,关键是要担当“红娘”的角色,让父母认可我和艾玛的恋爱关系。谁能胜任?我想到了让·德·米里拜尔教授,这位五十八岁的历史学博士知识渊博、待人有礼,给我留下极佳的印象,“让”是我家送给他的尊称。 1976年中法文化交流项目启动后,“让”成为西安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首位官方派遣的外籍教师,由于我父亲负责外籍专家的选聘工作,他们俩成了好朋友。我建议父亲邀请“让”来家里吃年夜饭,获得他的首肯,正巧“让”要利用春节假期到北京看望好友,便愉快地应下此事。艾玛听说“让”要来吃年夜饭,更开心了,她在巴黎狄德罗大学读书时就认识“让”。 艾玛知道我没吃过正宗的法餐,怕我在“让”面前出洋相,专门培训了我一下:左手执叉、右手持刀,吃牛排时要随吃随切,先拿叉子从左侧将肉叉住,再用刀沿叉子的右侧把肉切下;切下的肉如果太大,可再切小些,以一口吃完为宜。“切牛排时,食指压在刀背上,要在刀伸出去的时候用力,而不是在拉回刀的时候用力;切好的肉蘸着土豆泥和酱吃,旁边的蔬菜不只是为了装饰,也是基于营养均衡才添加的,除非真的不爱吃,最好都吃完;还有,刀叉和盘子接触时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那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艾玛的叮嘱,我都记住了。 艾玛自告奋勇担任导购,陪我母亲和我去友谊商店购买食材。其实她也有私心——拉拢“法国老乡”帮忙游说我父母,从而确认她和我的恋爱关系。她想在我家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便向母亲提出AA制,这个举动,自然获得母亲的赞许。 由于艾玛主动请缨,年夜饭的标准随之提高。艾玛选购了牛排、蜗牛、蛤蜊、布丁和伊比利亚火腿,她还向母亲推荐了布里白霉起司,说此起司深得法国王公贵族的喜爱,可我看那就像长着白毛的臭豆腐,味道实在刺激……食材买妥,价格不菲,母亲看着艾玛结账,对我说:“这次算见识了你这个女友,讲究吃,还舍得花钱。”我说:“法国人懂生活。”“你养得起吗?”母亲怼了我一句。 到了除夕夜,艾玛亲自下厨,开胃菜为奶油蛤蜊汤,冷盘为伊比利亚火腿,前菜为盐焗蜗牛,主菜为煎牛排,红、白葡萄酒佐餐,以焦糖布丁收尾。艾玛完美诠释了法餐的高端与大气,我母亲则真切感受到法式的优雅与享受。在餐具和酒具的使用上,艾玛一丝不苟,吃什么样的菜就要用什么样的刀叉;餐前要喝开胃酒,吃肉时要配红葡萄酒,吃海味时要配白葡萄酒……她的手艺获得大家的一致夸赞。 作为“中餐大师”的母亲,也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干烧鱼、葱烧海参、红烧牛尾、淮扬狮子头、鱼香肉丝、避风塘炒蟹,堪称“南北荟萃”。最后,她还做了一盆海鲜疙瘩汤。 两杯酒下肚,母亲问艾玛:“干烧鱼的味道你能接受吗?” “我觉得鱼刺太多了,无法尽情享用。” 艾玛的回答让我心惊,我赶忙踩了她一下,她反应挺快,又补上一句:“当然,阿姨做的干烧鱼的味道要比马赛鱼汤浓郁。这鱼的汤汁好看又好吃,不像马赛鱼汤那般浑褐色的,又腥又咸,味道平庸。” 我突然感到法国人很能说,法式幽默也很狡猾,在恭维的同时还不忘诟病一下鱼刺。艾玛迟疑的赞美,让母亲铆足了劲儿:堂堂美食大国的干烧鱼,竟被比作马赛鱼汤……她又问:“避风塘炒蟹你没吃过吧?”看来她非要听到啧啧称赞了,我用脚碰了一下艾玛的腿。 这时,“让”插话了,时机恰到好处:“法餐与中餐,在法国都获誉颇多,有法国人自己说的,也有外国人说的。法国人一向认为法餐是西方的主流美食,因其食材、餐具的选择及餐式程序的设置十分考究。不知大家对东方的主流美食有何看法。” 他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一脸诚恳地继续说:“今天有幸再次品尝中国的年夜饭,对我和艾玛而言,这是一次‘唤醒味觉’的启蒙。看这年夜饭的架势,似乎都要把各自的传统美食,推到主流美食的层面上进行普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让我开心的是,你们设计了一条以吃年夜饭为主题的中法饮食文化交流的路子,在餐桌上展现国际意象。” 这个开场白,让年夜饭有了格局、有了高度,母亲脸上露出会意的笑。 “让”抿了一口酒,继续对法餐来由的纵横开阖:“法餐能出现,要感谢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十六世纪,美第奇家族与法国王室通婚,为法国带来了佛罗伦萨的精湛厨艺。巴黎人很聪明,又喜欢吃,也有钱,口舌自然在佛罗伦萨厨师的启示下不断出新,逐渐形成了更讲究滋味和情调的法国美食……” “法餐的质感不俗,高雅却不抽象,这与法国文化的取向有关,对此我十分钦佩。”闲坐一旁的父亲接过“让”的话头,慢悠悠地讲述法餐的奥妙。 我也趁机拍马屁:“我妈做的菜很好吃,艾玛做的菜富有法国风味,你们都把饮食上升到哲学、艺术的层面了。我认为你们与罗丹、德彪西不相上下,与萨特、马蒂斯只在伯仲之间……” “让”的跨文化交流经验丰富,讲话条理清晰、深入浅出,还不忘说“正事儿”。他对我父母讲:“我建议你们支持两个孩子的交往,毕竟他们是年轻人,有这种需要,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转过头,他又对我和艾玛叮嘱道:“就跨文化恋情而言,思考很重要,你自认为正确的、好的事情,就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你们俩在某件事上产生了分歧,要想想是不是文化背景的不同导致的?最好用彼此的文化背景去解释、去思考、去解决。你们俩要努力了解对方的文化,并将其视作一辈子的功课——愿意做这份功课,是因为不想放过这份爱,为此要多理解对方一点、多爱对方一点。” 他端起酒杯,微笑着说:“要做好微笑的准备,这种微笑,是对爱的会心。爱情经过长久的磨砺,早已超越国界与文化,融入了父辈的阅历与智慧。对艾玛来说,这种跨文化的爱,可以依靠;对做父母的人来说,他们俩的爱,也可以信赖。” 这饭刚吃出点滋味,我就闹出一件糗事——我从小爱舔盘子里的菜汤,也是为洗盘子方便,未料不长记性“故技重演”。艾玛看得瞠目结舌,“让”捂着嘴直乐,母亲踹了我一脚,我这才反应过来…… 这顿跨文化的年夜饭,叫我见识了“让”的博学与睿智,我也感受到爱的温暖、家的温暖。更重要的是,我和艾玛正式成为恋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