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卖了一头猪,得了一百多块钱,父亲狠了狠心,拿出其中的大部分买了一台收音机,上海红灯牌。 几乎正方的形体,银白略带灰——不易察觉的灰使她有一种端庄的风采,右上顶藏着天线。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天线牵出来,一段一段地,像小时候轻轻地牵扯藏在沟地里的甘草,终于全部牵出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天线竟然有五节,遥遥高耸到屋顶,就凭这一条顶天立地的天线,就足以让她在村里甚至整个大队傲娇了!要知道,我们见到的几台收音机一般都是三节天线,偶尔有四节的,五节的天线那百分之百是绝无仅有的,对于这一点,连见多识广的俊平爸爸都不停地点头。当天线顶到屋梁的时候,我们就接通了整个外部的世界。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19点整,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伴着雄壮悠扬的音乐,播音员开始播报新闻了。由于普通话和方言的隔阂,也因为这个词语的专业,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明白“摘要”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明白,但我很喜欢这个词,每当那个男播音员播这个特异而又熟悉的词语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激动。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播音员或者别的什么人一定藏在收音机的某个地方,他们神通广大,就像孙悟空,可轻易藏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但我当然舍不得打开我家的收音机去看。有一天,我看见大姑夫打开他家的那台旧收音机的后盖,用螺丝刀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被点的是一些像小人的柱子(后来知道那叫电容),我疑心说话的就是他们。 很让人流连忘返的是评书连播。那时好像内蒙古台正连播刘兰芳的《杨家将》。由于我家收音机名声在外,屋里常常挤满了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连俊平爸爸都来了,要知道,他是很矜持的,一般不去别人家。当刘兰芳清脆干练的声音充满整个屋子,我们的心情随着故事里的情节起起伏伏:“这个杨六郎的心可真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杀!”“这回八王千岁来了,看谁敢造次?”……一句“要知后事如何,咱们明天接着说!”——半小时到了,今天的节目结束啦。 父亲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书,我们叫听人“捣古”。我村最擅长“捣古”的长者叫刘升,他是跟我爷爷一辈的人,我们叫他刘爷爷。他会讲《大八义》,《小八义》,《施公案》,《绿牡丹》,还有好多的书。父亲的记性好,他听刘爷爷讲完,能几乎不差地讲给当时没工夫听的人,刘爷爷说父亲是他的得意弟子。有了收音机,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掐着时间端坐在炕上,静静地享受着刘兰芳或单田芳播讲的评书。他大概也承认,这两人的段位要比他高多了,如果说他自己是侠客,那二芳就是剑客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终于,我家的收音机有人要借了,我们都很担心。提出借的人就是俊平爸爸,真正要借听的却不是他。俊平爸爸说,公社的王干事这几天来了,想听《杨家将》,大家都知道我家收音机厉害,所以想借听一下。我们几个人商量了好一会儿,答应由我护送着收音机去他家,并全程在场,然后再护送回来,俊平爸爸欣然同意。中午时分,我把收音机轻轻立在他家炕上,平时一向严肃挺拔的王干事也笑容可掬,一下子平易近人了许多。因为是重播,我就不大去听《杨家将》了,我趁这个大好机会,好好地端详研究了半天王干事裤腰带上的枪。枪是看不见的,它藏在一个鹦哥儿绿的皮盒子里——我也不知道啥是鹦哥儿绿,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刘兰芳正在绘声绘色地描绘一员大将的装扮,说这员大将腰系鹦哥儿绿的丝绦。其实,王干事的枪盒应该是豆青色的吧——颜色这东西,很不好描述。他们听了半小时《杨家将》,我瞄了同样时间的枪盒。终于,刘兰芳收了一句:“……这才演出了大战黄土坡!”王干事就开始抱怨:“昨天说要大战黄土坡,今天还不战?还要到明天?”当然我的心愿是:啥时候能佩一下他的鹦哥儿绿的枪呢? 中秋前后,我们到地里起土豆。由于土豆丰收,我们得干到很晚。评书连播怎么听呢,我们趁把土豆下到菜窖的间隙,赶快从院子的后墙跳进院子,冲进屋里,把手电筒里的电池倒出来,推到收音机里,赶快听评书,往往是评书已经讲了三分之一了,我们就遗憾得不行,第二天赶快和听过的人打听那缺的一段,又往往因他们的记忆和表达力不佳,我们连连抱怨:“这都记不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说不清楚呢?!” 有一天夜里,邻村演电影,家里人满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去,我说,我宁愿留在家里听《岳飞传》。夜深了,岳雷被一个姑娘藏在闺阁的衣柜里,躲过了敌人的搜查。我梦想着,啥时候,我也被一个美丽的姑娘藏在衣柜里,有人来搜查,那姑娘就会娇娇地说:“这是绣楼,怎么会有男子?你们找错了!”我在柜子里该是多么欣喜啊!后来我在我家的粮仓里专门尝试了一下,很憋屈。稍长,我问竹瑾,你家有衣柜吗?她说,谁家没有啊?我说,那衣柜多大啊?她说,肯定能放下你!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也疑惑地望着她。如果她看见这篇文章,她就能释去她的疑惑,但我不知道我何时能释去我的疑惑。 那时候,内蒙古广播电台有一个节目,叫《每周一歌》,就是这七天,天天播这首歌,而且还有解说,我下了很大的功夫,就是学不会一首歌,记得有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铁源作曲,解说人还说伴奏里有柳琴,我一直不知道柳琴是个什么琴,反正很好听。我们村南有一条柳河,我家门前有两棵柳树,还有一个词人叫柳永,还有他那著名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一直以为柳真是多情的了,后来我写小说,把以我为原型的主人公都叫作“柳晓东”。 还有一个节目叫广播剧或电影录音剪辑。我记得有电影《知音》,有李谷一演唱“高山流水韵依依”,那个“依依”拉得很长,没觉得太好听。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当时,据说,有“文有独秀,武有蔡锷”的说法,可见其人了得。可蔡锷早早地就病逝了,小凤仙据说后来也早早地死了。但他们的故事却一直传到今天——肉体终将消亡,唯精神可能永存。 二婶是我家的邻居,她很会唱《知音》,我觉得她唱得比李谷一好听多了。她学歌很快,听一遍就能唱,而且很好听,我常常听她在院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唱歌。那当然多是从我家的收音机里学的,尽管她家也有收音机,可一来我家的收音机音质好,二来我家人多热闹。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刚走到大门口,听见她正在唱《冰山上的雪莲》: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一朵雪莲 风暴不会永远不住 啊什么时候啊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乌云笼罩着冰山 风暴横扫戈壁滩 欢乐被压在冰山下 啊我的眼泪呀能冲平了萨里尔高原 眼泪会使玉石更白 痛苦使人意志更坚 友谊能解除你的痛苦 啊我的歌声啊能洗去你的心中愁烦 你的友情像白云一样深远 你的关怀像透明的冰山 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 啊任凭风暴啊把我带到地角天边 我停下来,静静地听,原来这首歌是这么好听,后来,我听过好多人唱,总觉得赶不上她。她唱罢,用手背擦擦眼角,忽然转过身,看见我就站在不远处,她从筐里抓了一把李子朝我扔过来,我笑着接了,她继续仰过头摘李子,头发埋在一簇李子中,那李子像一串大珍珠。 后来,我第一次见到竹瑾,那时正在跨世纪,我问她的姓,她说,李子的李。我说,你会唱《冰山上的雪莲》吗?她说,那歌很老了吧? 那歌的确老了,连单田芳先生也逝世了,我的心波动了好几下,忍不住在朋友圈发了几句话。想起小时候,除了课本,几乎看不上别的书,仅有的几本连环画快被我们翻烂了,书里的话也念得熟透了。没有书,听收音机成了我们最主要的文化学习来源,她给了我们最大最多最丰富的精神和文化的营养,这营养滋润了我的童年、少年,甚至会影响我的一生。 那台曾经傲娇全村的收音机也老了,她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修了多次,也不见好转。 终于,我家要搬到县城的时候,在一个秋雨飘洒的黄昏,她被我的一个本家爷爷拿走了,他曾经和父亲的师父——刘爷爷一样,是我家的常客。本家爷爷拿她绝不是为了卖破烂换一点钱,因为根本卖不了多少钱;他也不是要听她,因为她已经发不出声,况且他家早已有了电视机。他拿她只是为了要看着她,她曾经是他的红颜知己,如今,他们都老了,就像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开头的一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他看着她,就会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那个时代,想起那么多的美好和辛酸。 收音机的时代过去了,电视机的时代也正在逝去,如今,手机功能的强大早已超越了过往一切媒体的总和。但是,收音机带给我的这一切,依然萦绕在我的耳畔,依然缠绕着我的心,她大概永远不会消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