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成簇的杜鹃花从浓绿的树丛间红艳艳地涌出,这是山间四月的标志性景观。泡桐在高处,喷薄着如炬的花朵,尽情招摇于碧空。春涧鸟鸣,香雾盈鼻,可以感受到,盛大的花事已在山上展开。数不清的花朵是春天的信使,在旷朗无尘的天地间夭夭荡漾。 因为阳光,山色清晰并鲜亮起来,到处都是吐翠的焰影。岩畔欹树欲倒,危姿颇有仙风,如振翅欲飞去。古松老杉,如龙吟鹤舞,又恍若神兽逡巡。一路危磴千级,层岩回旋,泉声幽咽,松涛阵阵,飞溪琤琮。群峰青霭若绢拭,丛林岚气似云蒸。新篁夹道,野茶爆芽,远山遥看如城堞,寺观仰瞻似仙隐。 我们小憩于半山亭——因为到这里,此山才爬了一半。在亭子前,我们看到的却是“垂玉亭”的匾额。“垂玉”二字,惊世骇俗,让人眼前一亮。亭虽小,但岿立于崖,飞檐凌空,山风凛冽,飞瀑如雨。此亭,来头不小。毛泽东于1932年8月率领红一方面军,曾在此打尖小歇吃午餐。古代,众多大诗人在此写过诗。一个普通的亭子,却有一干伟人、名人在此歇脚、赋诗,这并不多见。 所谓“垂玉”,乃瀑布也。只见两道飞瀑从崖上泻下,鸣玉相和,散为仙女裙裾,映出七彩霓虹。明人徐芳观此瀑,有“寒飔扑面”“崖端澎湃”“崩雪卷玉”“烟雨数丈”“天日为蔽”之语,写出其非凡的气势与情态。一旁有石刻“玉练双飞”,这四字不如“垂玉”惊艳,但也为其增色。命名“垂玉”者,心中有大壑。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当年曾在这座山上读书,师从北宋思想家、哲学家李觏。曾巩有两句形容此处风景的诗句:“树杪苍崖路屈盘,半崖亭榭午犹寒。”李觏则写下《垂玉》一诗,用了“飞流直下三千丈”之句,化用了李白的诗句,虽说有夸张的成分,但对家乡山水的赞美是诚挚的。 亭中观瀑,沐风饮水,不经意间回头望去,忽见四围青山间,浮出团团白云,它们翻滚如涛,盛在半崖,恍若梦境。山谷如一巨盆,盆底即为南城县城,但此刻,城郭街道、市井烟火皆已不见,只有那云海席卷冲腾,蹿跃澎湃,狂悖泛滥,状如洪水,无奈四山如笼,纵然躁动嘶鸣,也无从挣脱。没想到在半山亭休息眺望之时,遇上了一片滚滚云海。明代诗人万言策咏半山亭:“危亭一以眺,已自出人间。”这就对了,这里已是仙境。山下烟火市声逶迤而来,近在咫尺,却被云海遮挡,顿时隐去了世俗城阙、人间悲欣。 俯瞰云海苍茫,但闻云瀑怒号。山下似已阴,山上却正晴。不知山顶云,化作人间雨。亭外阳光普照,姹紫嫣红,春深似海,翠筠如染,梵钟悠悠,声如天籁。天上耶?人间耶?休要管他,我等继续在山中寻觅神仙们的足迹,以及这座仙山的前世今生。一路有友人介绍:这里是“寿仙娘娘”麻姑仙女的发祥地;这里有唐代颜真卿的“天下第一楷书”——《麻姑山仙坛记》;这里是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赋诗处;这里有李纲、文天祥主管过的麻姑神殿——仙都观;这里是葛玄、葛洪、白玉蟾追慕过的云中洞府,是葛洪炼丹处;这里留下了谢灵运、白居易、刘禹锡、曾巩、杨万里、陆游、汤显祖、曾国藩等名士的诗文…… 那么多名人都来过,我们也来走一遭。各人心中一座山,各人眼前一汪云。各人笔下一片景,各人纸上一畦情。胸襟不同,则气韵不同;经历不同,则境界不同;笔力不同,则文字不同。 对一般人而言,知道“麻姑献寿”的故事,知道《麻姑山仙坛记》,也就够了。记得小时候家里贴过“麻姑献寿”的年画,艳丽而梦幻:一个神话中的仙女踏着祥云,在天庭的琼楼玉宇间行走,衣袂飘飘;她手托玉盘,盘内有寿桃寿酒,一童子背着一巨大的仙桃相随。至于《麻姑山仙坛记》,它当然是学颜体楷书必须临摹的碑帖,其苍劲、敦厚、雍容、挺拔、正气,无人能及,不愧为“天下第一楷书”。 此时,云海正在不远的地方缱绻,覆盖在县城笋林蜂巢似的楼宇与屋顶之上。麻姑山海拔不过一千一百余米,却超拔于凡尘,讲述着天穹上的仙人传说。 龙门桥下有神功泉,传说为麻姑酿长寿酒的酒泉。因石盂刚能入勺,神功泉又名“一勺之多”,这四字大有深意,令人想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此泉水比山下水稍重,后为葛洪发现。他流连不去,在此砌炉炼丹。葛洪仙井遗迹犹存,其井水清澈,仍可饮用。龙门桥下,锦溪之侧,有“日”“月”二泉:日泉形如朝阳,大若盆;月泉似半月,半盆大小。泉水终年不涸,甚奇。 碧涛庵古刹,有神应泉和两排如卫兵的森森古柏。庵内苔痕深厚,静若远空。不远处即大名鼎鼎的仙都观,它依山而建,肃穆庄严,供奉着古老的麻姑塑像。 麻姑为何人?有人说麻姑是妈祖的化身,而麻姑山紧邻妈祖的诞生地福建。麻姑跟妈祖,一个是寿仙娘娘,一个是海神娘娘,她们都是农家女子,都年轻美丽、善良慈悲、普度众生,都救苦救难、法力无边。有史家考证,麻姑应为妈祖信仰之先声,在山为姑,在海为祖。有传说麻姑是一名叫麻秋的将军之女;颜真卿的《麻姑山仙坛记》记载,麻姑为神仙王方平之妹;还有一说,麻姑为秦始皇的女儿——这就抬高了她的出身。但当地的传说是,麻姑是山中一个老农麻老爹五十岁时生的一女,普通的农家小妹而已。她聪明漂亮,心地善良,经常为村里的孤寡老人挑水、洗衣、砍柴。 仙都观中的麻姑像,体态端庄丰盈,含眸凝视,面带微笑,与我在福建见到的妈祖像大致相同。我们又徒步爬上了位于山顶的麻姑塑像广场,塑像依然是一副朴素慈善的模样,麻姑身旁左仙鹤,右神鹿。此时云雾渐起,山谷中的云海在往上漫溢,飘散为缕缕轻烟,如鸟羽,如溪流。麻姑高大的塑像似乎正在云雾中升腾。作为一个被景仰的仙人,麻姑有许多传说,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她扶危济困的村姑形象,比如她救助饥饿的老人、患病的婴儿、遭灾的村民、受伤的小鹿,她忠于感情、疾恶如仇、怜恤他人、热爱万物、心地善良……跟妈祖一样,麻姑有着菩萨心肠,千百年来,她所做的好事在被传扬的过程中晕染上了神话色彩,她因而被拔高成仙,但其本质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句话用来形容麻姑山太贴切了。此山有着汩汩灵性,涓涓清音。有明代官员为《麻姑山志》作序时形容此地“神宫翼翼,仙迹彰也;表颜森森,芳躅标也”。为麻姑山写的诗,谢灵运有“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句,白居易有“籍庭云色卷青山”句,刘禹锡有“云盖青山龙卧处,日临丹洞鹤归时”句,李商隐有“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句。清人罗鈵在游麻姑山时,邂逅了更壮阔的云海:“至半山亭,俯视下界,模糊莫辨,四山云气腾涌,如泛海涛;城市晓烟万缕,遥与云接。风过处,则披离四散。”古人称麻姑山为“白云乡”“云门”“云泉”,古人说的是云,说的也是境。“白云乡”出自《庄子·天地》,比喻“仙乡”“神仙居所”:“乘彼白云﹐游于帝乡。”徐霞客两次来麻姑山,说此山“以水胜”,他不如我的运气好,若是春和景明之时,遇上一次滔滔云海,他一定会记上麻姑山“以云胜”。云者,仙也。即使没有云海,麻姑山也是重重云境,道道云门,处处云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