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喧哗,于是慢慢习惯独处。 独处守心,但其实往往是心游万仞,无所不至。当然所谓独处,或许并非。窗外或月出皎兮,或风吹雨打,或虫声呢喃……即便天籁皆无,也有一片黑暗广袤,神秘而且宁静。至于桌上灯下,总是摊些杂书纸笔,当然也少不了茶盏。倘若寒夜,这热茶便是最妙的伴侣了。捧之暖手,饮之温心,开则水汽婀娜,闻则清香飘逸。凡夫俗子读书码字,无红袖添香。有清茶一盏,也便有“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的恬淡抑或清欢了。 茶事原本知晓不多。少年时偶然饮之曰苦,青年时却无耐心,喜半温后持茶缸咕咚畅饮方觉过瘾。茶,只是作了解渴消暑的饮品。后来读《红楼梦》,读到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时,方知妙玉饮茶的标准是“一杯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读之汗出。饮茶如我,大约比饮牛饮骡亦有所不及了。 小城有一静地名曰菩提林,有古宅、奇石、香茗、梵音、草花、流水种种雅事。机缘巧合,常到菩提林喝茶。主人家往往取上好的普洱、正山小种或是武夷大红袍等名品待客。当时懵懂,不知叶嘉酬宾、大彬沐淋以及高山流水、春风拂面之类的功夫茶流程,先觉繁复,慢慢便品出茶艺之韵之美,更兼净室有丹青挂壁、檀香缥缈、水声潺潺、梵音缕缕,与茶香相谐入口入心入神。心神渐定,慢慢觉得人生此境,夫复何求? 回到斗室独处,又不同。天热喜用玻璃盏冲茶,看沸水中,扁尖的龙井、球圆的铁观音或者条索的祁红在高温中翻滚、沉浮、舒展,直将一杯清水慢慢染成碧绿或者棕红的茶汤。一直思忖,对茶叶而言,这是痛苦还是幸福?煎熬还是愉悦的过程?唯一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涅槃的过程。一枝嫩芽,在春光中的欢愉不过数日,便要经历采摘、晾晒、炒制,或者还有揉捻、烘干、发酵等诸般炼狱,然后开始等待,直等到一注滚烫的清流沛然而下,身心如煮。于是,在这最终的时刻,借这高温、这沸水恢复春芽秋叶原本盎然的生机,淬出最后的、属于这生命的艳丽来。 或许,真正品出茶之真味时,须中年。 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记载茶“苦而寒”,又有苦中有甘,苦后回甘的特性。人到中年,历经张扬挫败欢愉悲切以及聚散离别的无常后,有所得,亦有所悟,人生也便有了禅意。于是禅茶一味。于是饮茶譬如禅修。于是众生皆有佛心,人人皆可成佛。有诗云:放下亦放下,何处来牵挂?做个无事人,笑谈星月大。佛者,觉也,人生追求,无非做个觉者,那便先做一个放得下、无牵挂的茶人。 茶香拂动,散为万千思绪纷扬,于是胡乱读书,胡乱码字。事后,想起苏东坡先生饮茶后的那句:“两腋清风,我欲上蓬莱。”心里是颇有些自得的,似乎与先贤心有戚戚焉呢。 有一年回山东老家,在潍坊一安静的文玩市场里乱逛,隔门见一静室挂着书法,上书:来来来,只喝茶,不说禅。想起赵朴初先生说过: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一时忍不住,推门而入。 |